除了重山面生，其余都是熟人。只是从未见过付云中有此等干净俊拔，光鲜倜傥的时候，唐老上下打量，好一会儿，看见付云中一笑过后自顾进门各处翻酒喝的样儿，还不是原形毕露的死皮赖脸，顿时释然，大笑着赶紧给不速之客们找酒去。
江见清是不大会喝酒的，皱着眉头尝了几口，就酡红了两腮，还捧着酒杯就是不放。桑哥酒量好，对着好酒，岂有不尽兴之理。重山还有事，抿了几口，看着他们喝。付云中本就一身酒气而来，坐在唐老小院里更是难得安心自在地任凭沉醉，胡侃海侃，醉死了就埋边上的架势。
唐老劝不住，也不知小付哥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眼巴巴地看着，免得付云中喝晕了笑大了，一仰头就从胡凳上栽下去。
“你们知我不爱凑热闹，晚间才没去云墟赴宴，打算明日里提两坛好酒上去道贺的，这好，你们自来了……我老头子爱藏酒，今日你高兴，再好的酒也启出来陪你喝，付小哥你也别忒急……哎呦喂都呛着了慢慢喝！洒衣服上啦！这么好的衣衫，糟蹋哟，你们也劝劝！”
付云中一径笑，越笑手越抖，干脆伏在小桌上，支着脑袋，东倒西歪。
赶在付云中，江见清先一步趴在桌角，差些没连人带酒摔下去，幸好被桑哥和重山扶住。
唐老看付云中是真醉了，叹了口气：“唉……看你这样子，真不知道你当了青尊，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付云中没回应，打了个酒嗝。
静听的重山和桑哥各自沉默。
唐老看着付云中，又笑了：“老头子是真老了，老得不但认识你，认识第四十代青尊，连第三十九代青尊，都是见过面的。”说着，唐老抬头看天，语气悠远而萧瑟，“何止青尊呢，除了三十九代礼尊走得早，没见着，其余诸尊，还有三十九代和四十代‘四象’里的好几个，都见过。跟你一样，他们喜欢来老头子院里吃吃酒，天南地北随口聊。可是呢，我明白得很，他们真正想说的话，都憋在心里，不会向我这外头吐露半句。”
付云中呵呵笑。醉了，都快睡着了。
“我更明白，他们心里苦。见的人多了，看得出来，听得出来。尤其是青尊，四象，和礼尊。他们心里呀，深深的苦。”
唐老长叹一声，想起许多往事，一时不知该提起哪一件，好一会儿，又叹了一声：“虽不明就里，我总觉得，他们心中，跟我当年离开故土时是像极的。悲痛，别离，无奈，日夜焦虑，却只能眼睁睁等着、看着自己的亲友被戮被俘，忍了泪水，拼死活着，背井离乡，远遁是非。我猜，他们是在等待某个云墟大敌，或是某场大变故的到来吧。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能一道携手进退，慷慨赴死，也是好的……”
听着，付云中忽然哼笑了一声。
摇头晃脑，似是醉意更深。
其中一些，不是携手进退，而是自相残杀。慷慨赴死，倒也是对的吧。
唐老没听出付云中笑里酒气浓郁的嘲意，继续道：“可他们是师兄弟，或更是挚友、兄妹、爱人、师徒——第三十九代青尊便是师从第三十九代礼尊，从小由礼尊带大，情同父子。第三十九代礼尊来找我喝酒更多些，看着他醉熏之时，我总莫名觉得，他是在时刻准备着，等待着，看着他的亲儿去死，甚或，要亲手，送他的亲儿去死。”
唐老说着，语音断续，不算哽咽，亦是慨然。
桑哥继续饮酒。重山随唐老抬头看天。
付云中不说话，安静似入睡。眯着的眼却微微睁开了。满满盈亮星火。
“前代礼尊年纪大了。青尊去后，怕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般的苦，没多久也去了。他找的下一代礼尊，你们都认得的，第四十代礼尊，是个格外有意思的老头儿。”说到此，唐老的语气轻松许多，欢快起来，“我与他也只喝过几场酒，第一次喝，却已能了然，为何上一代会挑的他。你们瞧他，真如小儿们口中所说，活脱脱是跋山涉水而来，瘦得没了肚子的弥勒菩萨，他本就真的是佛门中人，法号齐安，云游至此，普渡众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四章
桑哥和重山都微怔，看向唐老。
唐老自顾笑出声来：“其实呀，剑尊凌霄等人会尊称他为师兄，只是因了他见识广博，年纪实在大，又因上一代礼尊羽化前亲口交代，告诫诸人不得怠慢。其实他真正入上一代礼尊门下，比凌霄还晚了一年多呢。你们都只知他是‘凌’字辈，却不知道他叫凌什么，他呀，其实是没有道名的！来不及正式入云墟，老一代礼尊已等不及，直接将他拔作了下一任礼尊，连名儿都没功夫取呢！”
听着唐老哈哈哈的笑声，付云中三人一愣过后，也跟着大笑，连江见清都被笑声吵醒，朦胧睁眼，莫名其妙。
笑声渐止，唐老沉吟一会儿，才抬头看着月色，缓缓、深深道了句：“我想，前代礼尊选了齐安，或许是觉得，只有齐安这般精通佛法，豁达透彻，随遇而安，平和喜乐之人，才能担得起八百年云墟，担得起‘礼尊’之位的重量吧……”
不长的一句话，却似说了许久。
说完，又等了许久。
烛火融融，月光幽幽，凉风习习，树声莎莎。
唐老一回头，付云中已扒在桌上，枕着手臂，睡过去了。
唐老摇头站起，和桑哥重山一道七手八脚巴拉付云中和江见清往屋里走。江见清个头小还好，就个付云中不配合，唧唧歪歪念念有词，唐老只好不断道：“好好，行行，外头凉，咱回屋继续喝。”
等到飞声推开唐老房门，看见的就是桑哥和唐老放开了对饮，重山照顾个酒醉得呵呵傻笑活蹦乱跳非要讨酒的江见清，还有个衣着光鲜，显然自家尊长的酒鬼，分明靠在榻上半睡过去，大略被开门声和人语声惊醒，指手画脚发会儿酒疯，还嘿嘿呀呀唱了几句不知什么歌，又栽了回去。
听见付云中唱歌，江见清也随口跟着瞎唱，咿呀哇啦。
看见是飞声，唐老大舒一口气，想起什么，大略也酒上了头，忽然来一句：“你个门神可来了！！”
众人一愣，大笑，连不明就里的飞声都跟着笑了。
飞声收回静静逡巡众人的目光，笑着，歉然告扰，快步行至付云中跟前。
付云中被拉起，凑在飞声面前醉眼朦胧，越凑越近，语声沙哑：“……这人谁啊？”
飞声无奈，不答。
付云中“哦~”了一声，揉揉眼，抠抠脸，抓抓屁股往后一仰：“是崽子啊~啥时候长这么大啦~”
飞声更无奈，边上唐老禁不住哈哈笑了。
付云中一仰就躺回原地，还往边上拍了拍：“来~崽子陪老……”
还未说完，又被飞声拖起来：“夜深了，打扰唐老太久，该走了。”
付云中迷迷糊糊哼哼唧唧推推搡搡：“干嘛……去哪儿……不去！”
飞声哄小孩儿似的随口道了句：“回家。”
此言一出，众人都忽愣了一愣，连江见清都不闹了。
哪怕醉熏的付云中，亦明白飞声说的家，是指的云墟城。
——可对于这儿的六个人来说，云墟城真的是他们的家么。
——对于所有云墟人来说，除了云墟城，还有哪儿，真的是他们的家么。
唐老低头长叹，飞声松下皱着的眉头，静静看着付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