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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乐小_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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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十九日,戌时末,江陵大理寺。

  烛火飘忽,守卫立在夜色里,肃穆得像是一尊尊石像。

  马蹄踏踏而来,一名白虔布衫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马上下来,背着一个靛蓝色的长条包袱快步穿停过堂,最后进了签押房。

  房里没有仆人,只有几盏烛火,和一位脱了帽却还穿着官服的大员。

  此人上半身陷在铺了兽皮的太师椅里,清癯长脸、发色花白,正是刚刚休革复任的钱理。

  布衫男子推门进来,看他阖着眼,却知道他没有睡,带上门走上前去,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老爷,李意阑李大人发往京师的信函,一问慈石一问矢服一问画中人,三封的副本我都取来了,你看看。”

  仿佛睡着的钱理闻言睁开眼皮,露出一双左右不同的眸子来,左眼精亮、右眼浑浊,单看面相根本拿不准,这老头到底是精明还是糊涂。

  钱理当然愿意糊涂,但是有人非要逼他精明,这个从天而降的大理寺卿丞就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封了这么一个更大的官,他也未必能够查的了那个案子,否则上次也不会无功而返,钱理心中抗拒,只觉得这回很难再有上次的幸运了。

  皇上是位有德之君,很少动不动就砍砍杀杀,但案情牵连到他那位尊显的养母,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生年已老却还要顾虑前路茫茫,钱理慢慢吐出了胸中的浊气,将精神聚到了书桌上。

  桌上铺着李意阑的三份驿传信,鉴于画像要比字要直观,钱理果然取了画,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提立起来。

  拜画师高超的技艺所赐,画上的人极富神韵,虽然白纸墨线无甚颜色,但长眉凤眼瓜子脸,俨然是个书卷气浓的俊美公子。

  这人容貌出众,看起来着实不像案犯,但人心隔肚皮,却又说不准,钱理细细地看完了画中男子的五官和特征,确定脑中毫无印象了才抬眼去读纸页右上角的批注:

  宫人,来历不详,年约三十六七,性情外温内傲,不爱言语,善机工械巧,安定六年时在西疆出没,或有可能曾任职兵部或军器监,望速查,盼即赐复。

  这几行字里的多个字眼都直指最近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平乐案,钱理这边刚刚接手还一无所获,没料到境外之地的李意阑却已经先一步截获了关键人物,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钱理一边想着李遗这个胞弟果然不同凡响,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之源,你从守藏司过来,此人的身份可有结论了?”

  布衫男子也就是他的师爷许之源答道:“没有,守藏司没有此人的档案。”

  钱理:“哦?司礼监那边呢?”

  许之源接着摇头:“也没有,我认为在朝廷的表彰库里,很难找到此人的痕迹了。”

  钱理放下画像,指了指堂中的扶手椅说:“这揣测是因何而生?你且坐下,将缘由讲一讲。”

  许之源依言坐在了没有放花盆的花凳上,信而有征地道:“我亲自查过一遍档案,奉天九年到十六年,尚方司和军器监的要员名录与实际有出入。老爷,你是两朝元老,当年虽然不在京中任职,但袁祁莲才是与你同届的长乐太仆,这事你是知道的。”

  “自然,”钱理已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皱纹横生的微笑,“我还在燕会上见过他一面。”

  那是奉天十二年,军器监先铸得攻城利器排云弓,太上皇后纵马横扫西北八番,大瑞的铁骑在疆场上走到了史无前例的远方,年关时皇上大宴群臣,钱理正好回京述职,赶上了这次盛会。

  在他所余不多的印象里,袁祁莲生的眼深鼻高、身形高大,面上隐约带着一些外邦人的迹象,坊间传言这也正是酿成袁祁莲一生悲剧的起点,说他是外邦的杂种,恃才傲物,满京师的名门望族都容不下他。

  可事实怎么可能就这么片面而简单?

  且不说当官的都是人精,心里骂娘、嘴上幸会只是基本修养,能留在京师的更是老奸巨猾,个个都忙得很,最喜欢互利共赢,绝不可能只为了区区一点血统去排挤任何人。

  再说军器监也鲜少跟三书六部打交道,平时除了开销和物料交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人,袁祁莲跟人结仇的可能性比京中任何一个纨绔子弟都低。

  所以能够杀死他的除了自作孽,那就只剩利益冲突了。

  然而是和谁的利益、有什么冲突,钱理却并不清楚,当年从案发到落幕一共不过几天时间,快得众人简直目不暇接。事后又因为是天家的丑事,严令禁止私下议论,这案子一沉到底,十多年来只在坊间有些编撰过的风传。

  直到今日,它来势汹汹地打破封尘,结果却是死的死、删得删,愈发叫人犹如雾里看花。

  出师不利的钱理满心眼都是四个字,难上加难,可再难如今有刀架在脖子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钱理从游思中回过神来,擤了擤凉飕飕的鼻腔说:“扯远了,为什么忽然说起他当太仆这件事,这跟画像有什么牵扯吗?”

  许之源抬起眼睛,眼底比外头的长夜还要幽深:“可守藏司的长乐太仆的历任名单里,没有袁祁莲这个人,他任职期间的空缺和作为,冠的都是现任太仆的名字,他被人抹掉了。我想这个画中人,应该也是被人顶替了任职。”

  钱理眉毛一抬,心想何至于此,但随即他又忽然想到,既然被抹得这么干净,那么此人应该是当年宫案的核心人物无疑了。

  “表彰库那边先不用查了,”钱理思索道,“你直接去找军器监的旧部,向他们打听画像中的这个人。”

  ——

  亥时初,饶临后院。

  李意阑不愧是学武的,走起路来都比常人快,知辛还没推开自己的房门,那位就已经等在后面了。

  知辛推门进去后站在门口转过身,堵在那儿哭笑不得:“你跟着我干什么?”

  “避嫌啊,”李意阑往自己房门口看了一眼,神色坦荡地说,“我又不认识那女子,孤男寡女地跟她共处一室不合适。”

  知辛怔了一下,也不是不信,就是心中异常古怪,脑海里总也忘不掉那女子从被褥中爬起来时活色生香的娇羞形迹。

  他心如止水,对女色没有妄念,只是不自觉在那一幕的反复推动下,蓦然想起了李意阑也是红尘中人,也会有爱恨贪嗔痴。

  别人又不是和尚,情和欲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知辛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但说完了他还是莫名低落,好好刚刚那一幕就是一道沟堑,从天而降地将他们隔了开来。

  他“哦”了一声,也不多问,让开门口,放李意阑自己进来了。

  李意阑近来身体日渐衰败,可对于知辛情绪的感知力却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变得敏锐的惊人,知辛明明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可李意阑却在再那个转身和挪眼之间窥探到了一种隐蔽的伤感。

  知辛为什么会忽然伤感?

  因为自己的床上多了个女人吗?

  李意阑随便自问自答,居然将自己逗了个心花怒放,这答案想想就不对,但他就愿意这么想,因为这样的答案能让他的心口跳得欢快,就像受伤之前尽兴地耍完枪,坐在一旁等汗狂流的时候一样满足。

  须臾之间李意阑打定主意,今晚要是不能当着知辛的面挽回清白,他就赖在这里,不回自己那间客房了,反正寄声也不……

  提起寄声李意阑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小子消失的时机实在微妙,微妙到这些乌烟瘴气的幺蛾子,一下就找到了合理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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