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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共_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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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傅希如少年意气,自然是很好哄的,又那么容易动心,如今想起来难免觉得像是梦一场。

  傅希如在马上看他牵着缰绳的那只手:“……是啊。”

  明明这些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忆的时候还是觉得千丝万缕,都把彼此连接在一起,以至于所有面目都如此熟悉,说也说不完,写也写不下。

  卫燎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不舍,其实裴秘并没有说错,他是还太年轻,把这些看的太重,再过上几年,等他儿女忽成行,总有一日能举重若轻,把这些都舍弃。人一生的少年时光也不过这么短,也不过会遇上这么一个人,等到这一场高烧过去,就什么都放得下,离得开了。

  然而在他自己顿悟之前,是没有人能替他了断的。

  即便是傅希如也不能。

  从前那都是少年时的一往情深,过了今夜,就是以命相换的真心。傅希如嘴上说什么要他放手他都不会再信了。

  傅希如在马背上咳了两声,虚弱地接话:“是,只是这两年,陛下已经不去骊山行宫了。”

  他是如此的配合,明知道卫燎说这些是想要自己说几句话,清醒一点,也就万分顺从的说了。

  卫燎其实有些想哭。他自认已经长成男人,哪里肯轻易落泪,听出傅希如不过是胡乱说话,就猜到他伤口一定是疼极了,他没有学过医术,一点也看不出他伤到了哪里,只猜测那一刀一定扎到了脏器,疑心是肺,又多少能够确认不是心,想劝自己一定会没事,却无法说服自己,想许诺什么好激励对方留存意志,却想起他没有什么好给傅希如的了。

  名声官位到底不过身外物,而他自己早已和銮座御扆融为一体,只有一颗心……也早就给出去了,再拿不出另一个。

  心里千头万绪,嘴上倒还记得说话:“蓬莱岛消暑也够用了,总是没有心情,去不去骊山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你不在的时候,倒是去过好几次,都是见惯了的,有心修一修,还没顾得上。”

  他有心想着要再查看一次傅希如的伤势,又还记得就快要落雨,天色越来越亮,却阴沉沉的,风里的水汽越来越浓,不由焦躁起来,马还在不停流血,是他那时候控制不住手上力道,扎的太深,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心急如焚间,傅希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昏迷过去,卫燎心中愤怒与沉郁都比天际的乌云更多,河边终于到了。

  他又费了许多功夫,终于找到一半落在地下的那座小屋,打开门将傅希如驮了进去,马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拴在外面。

  小屋低矮,光线黯淡,卫燎找到了一张窄床,先趁着天光给傅希如换一回药,把找到的被褥毡毯都围上,转身趁着暴雨来临前的一线光明找到一盏油灯和火石,点亮了烛光。

  “冷……”

  傅希如发起了高热。

  大雨来了。

第八十三章 飞霜

  暴雨一落,屋里就昏暗了。这地方看起来是牧民躲雨的地方,因此一半都在地下,以土筑墙,坚固牢靠,外面披着干草,一点也不显眼。

  油灯能支持的时间有限,用不了多久恐怕就要陷入黑暗之中。卫燎四下摸索一番,心知生机只在明月关前来迎驾的人身上了,云横既然能在半路伏击,自然也就做好了准备,一收到这里遭遇上了的消息就会对哥舒瑜动手。

  至少哥舒瑜已经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总算是有所防备,剩下的不过是看天命罢了。

  他呆坐在床头想了半晌这些事,傅希如已经半昏半睡没了神智,伸手一探额头,果然是发起了低烧。卫燎没有办法,脱了外面的衣裳上去抱住他。傅希如身上发冷,他一进来就下意识把他往怀里拖,两人眼下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卫燎有多少未竟的雄途大略谋定后动都在灯影之下冰消雪融,只用力抱紧了傅希如不肯松手。

  二人呼吸相闻,胸膛相贴,他摸到裹在傅希如身上的布条已经半干,心里好歹放下了一点担忧,至少血是止住了,他身上的金疮药也是好东西,全敷上去总会有些用处的。

  眼下这低烧一半是先前夺命之际的精神紧绷,一半是失血过多,伤口导致,卫燎再没有办法了。

  他也不敢睡,昏昏沉沉的守着,把进来之前打的河水倒在找到的陶盆里放在床头,撕开衣袖浸湿给傅希如降温,想起来就换一换。

  油灯很快就灭了,外面雨声大作,好像永生永世都是黑夜,雨不会停,天也不会亮,这小小一方屋子就把他困在漆黑的天地之间一样。卫燎一手伸进被子里握着傅希如的手,另一只手垂在陶盆里,借一分凉意醒神,间或想自己的心事。

  其实眼下他所担忧的事反而前所未有的少,何况和半死不活的傅希如待在一起,怎么也不能沉下心,就算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承明也不过念头略微转一转,就又想到了眼前。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唯一令他几欲发狂的正是傅希如。

  倘若这个人在此时此刻因这种原因为他而死,卫燎知道自己此生的心魔恐怕就是这件事了。他永远都忘不了这昏天暗地之中的绝望,更无法忘记这个人,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他也会跟着死。

  那时节傅希如抓住他的手,抱着他的腰的时候是否就预料到了这种危险,是清清楚楚,愿意把命都舍给他的?

  其实卫燎早知道傅希如愿意为自己奉献所有,可不是这样血腥直白的方式,也没有这么快,这样迅捷。

  他知道自己对傅希如总是优柔寡断,随心所欲,然而他毕竟是皇帝,随心所欲也理所应当,正因如此,哪怕是傅希如早已做好准备,他也不会全顺着傅希如的心意,由他操控。

  可死这件事不是他不听命,就能扭转的。

  生死是一道天堑,永远无法逾越,更不能挽回。卫燎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楚他不想让傅希如死的心意了。

  无论发生什么,不管他要做什么,让他活着吧。

  卫燎终于承认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自己无法补救的伤痛,当即甚至是呆住了,麻木的换水,降温,甚至快要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傅希如偶尔呓语,只是他本来睡相就安稳板正,即使是心绪烦乱的如今,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些没人听懂的谵妄之语,卫燎越等越是仓惶无助,仔细辨认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几乎把他摇醒问他要个保证,绝不会死,绝不会死在他面前。

  人要顿悟,多数只是一瞬间,此时此刻卫燎就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要忘了外面,全副心神都在傅希如身上,比从前许多时候都更为亲近,好像命都系在一起了一样。

  他想不起太多的事,只庆幸于傅希如的体温把被窝烘的暖热,外头暴雨渗进来的寒气也不算强烈。

  这一场雨过后,草原上的秋天就正式到来了,不久之后就要遍地飞雪,万径踪灭,这场仗才会到了真正难打的时候。先前他们预料中到了这时候卫燎仍旧不会离开战场,至少要在明月关指挥坐镇,眼下出了这么一件事,显然是不能继续让他留在关外了。

  而云横的加入无疑使得他们的胜算更少,时局更艰难,卫燎原本倒是算计的好,眼下难免支绌不及。

  外头这场雨一下,不仅掩盖了他们一路过来的行踪,足印和血迹是都没有了,还能暂时阻拦云横的叛军,然而和贻误的军机,扰乱的国事比起来,这些又不值得什么了。

  云横必然会大肆宣扬他已经死了的消息来动摇军心,即使哥舒瑜恐怕也难免心神动摇,在这里羁留的时间越长,动乱就越厉害,而眼下他是拿不出任何办法来扭转困局了,只盼着哥舒瑜和明月关都能反应及时,哪怕说他早已经到了明月关,甚至说他不知所踪,也比任由流言四散的好。

  何况这等消息最容易乱传,轻易就能长上翅膀飞到长安,那里有的是居心叵测之人,拿着这个消息就有的是办法,偏偏太子年幼,贵妃毕竟是妇人,一时之间情急慌乱不知所措,就会给人可趁之机,哪怕是她记着自己临走时的叮嘱,也抗不过乱糟糟的时局和群臣,倘若京城也生变,江山就真的乱了。

  万方生乱,罪在朕躬,卫燎想到这么一句,突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眼下这股惶惑和咬在舌根底下的痛苦,只觉得忍着忍着,好像肋下胃里也生了一把火,跟着疼起来,过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后背上也有伤。

  现在没人照顾他,他自己也是够不到的,即使想到了也懒怠动一下,只觉得靠着傅希如的那半边身子尚在人间,另一半却不知道飘飘荡荡要到哪里去了。

  傅希如好像一只锚,把他这艘飘飘荡荡的小舟定在岸边,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至于倾斜着插进沙滩里,或者顺着水漂走,多年前他就这么觉得。因为这个人一向笃定,沉稳,天然的令人觉得可信,纵然感情淡泊,但这也是好处之一。倘若不是他的柔情太少,又何至于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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