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然不是在这里。我本来在表参道的工作室作业，但最近那里刚开幕，人来人往的，吵得我无法专心工作，我就把他们移到我住的地方。」
我的脑袋安静了一秒钟，「住的地方？是指……」
Nick对着我微笑起来。
「嗯，我在日本的住处，品川的家。」他说。
*
「品川的公寓」，我先前不知道多少次从苏梁、杨雨兰，或是Nick本人口里听见这个词。就我所知，这地方不单是Nick设计之路受挫，回母亲学设计的国度游历散心时的住所，更是苏梁单枪匹马从中国内陆来到这个繁华城市时，头一个停泊的港湾。
我生命中占最大分量两个男人，就在这幢公寓里相遇。
据苏梁自己的说法，他是因为付不起东京高昂的房租，经由设计界的前辈引荐，才勉为其难成为Nick的室友。他们同居的日子，现在算起来大约是两年，而苏梁离开日本，则是在距今十年前。
那时候Nick和杨雨兰还在交往，还有着男女朋友的名分，因此也经常出入这间公寓，和苏梁相识也是在那时，这也间接促成后来苏梁到Garbrielle工作的契机。
当时苏梁算起来才二十三、四岁，正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年纪。Nick了不起多他两到三岁，杨雨兰亦同，三个花样年华的年轻人，一个是时装新手采购、一个是怀才不遇的设计师，再添上一位风华正茂的台籍模特儿。片商喜爱的电影题材莫过于此。
而那时候的我却还在大学里，张开大腿和男人在床上胡来，完全没在导演考虑的演员范围。
我对这三个人当年的事一无所知。也因此在经历了这林林总总之后，我发现我对所谓「品川的家」，竟有一种近乡情怯感。
彷佛潘多拉面对她的盒子，在开与不开间俳徊。
我和Nick是坐电车回去的，就如他所说，摄影棚的位置离品川相当近。我对于Nick也会坐电车这件事抱持惊讶之情，他则向我解释日本的马路狭窄，又是右驾驶席，他开起来不大习惯。东京电车网又是世界数一数二密集，不如借重它省事些。
「……你在东京总共出了几次车祸？」我心有灵犀地抬头问他。
我看他眉头瞬间紧皱起来，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做为答案。看来这男人开车真不是普通的随性，我讪笑之余，也不免担忧起来，虽然我不是香奈儿，也不希望Nick成为下一个阿瑟卡柏。
我们在轻松的谈话中搭了数站电车，在与品川车站相距一站的小车站出闸门。
东京品川区和相邻的大田区，算是东京比较早开始发展的区域，除了做为交通要津，许多火车、电车和高速公路都在此汇聚，也是高级住宅林立的中心，知名的「田园调布」就在品川和大田的交汇点上。据说这里随便一间，要价都是台北行情的九倍以上。
Nick带着我走上一道小斜坡，斜坡上整排的独幢别墅已让我晕眩不已。等到Nick在其中一间雪白色的、二楼围绕着大片的落地玻璃，乍看之下活像台北市立美术馆的建筑前停下脚步时，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了。
「……这叫作『公寓』吗？」我再次怀疑Nick的中文有问题。
白色建筑的周围还环绕着庭院，从大门口到建筑物，至少有可以养上一打黄金猎犬的距离。整幢屋子收得进阳光的地方，几乎都有落地玻璃，虽然多数用窗帘遮起来，我还是能从穿透的客厅，看见位于屋子后方的温水游泳池。
这种屋子和「公寓」完全扯不上边，正确的中文应该叫「豪宅」才对。
「不是什么豪宅。」
我导正Nick的常识，却遭到这位公子哥儿的反驳。
「这地是我叔叔好几十年前就在品川置产的，屋子也是他请认识的建商盖的，几乎没花什么钱，他在这一带有好几间类似的屋子。那时候我说要来东京见习，他就借了这间让我暂住。」
Nick用才钥匙开了门，就有两只看起来像拉布拉多的狗朝他扑来，他蹲下来摸了其中一只的头。
「不过这屋子确实不错，很适合开派对，所以两年前我就跟John商量，用市价的二分之一顶了下来。」他抚着拉布拉多的耳后根笑着。
我发誓回到台湾后，一定要请国税局来调查范家的资产。Nick还说了更天怒人怨的话：「我也很久没回来了，表参道店的事快把我忙翻了，这几天几乎都睡饭店里。平常我请家政中心的人一周派人来打理一次，还算差强人意，但不比有个室友。」
他一进门就径自往楼梯上走，这么大的地，却只盖了两层，有钱人的思维实在难以捉摸。我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
「我不知道原来你有养狗。」我说。
「每间房子我都有养，我喜欢狗。」Nick说。我想起杂志专访里的那只圣伯纳，像Nick这样强势的人，是狗派这件事倒不意外。
「但你不会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吗？你不在时牠们怎么办？」我问。
「每间屋子我都会请人定期清扫，其中也包括喂养那些狗。」
「但主人不在的话，狗会寂寞吧？」我有些唐突地说。
Nick的表情略显意外，他看了我一眼。
「或许有一点吧。但我总会回去的，不是吗？」他说。
我在楼梯上俯瞰而下。这屋子一楼全被客厅和厨房占据，地中海式的全系统厨房，搭配一排足以坐下七、八人的长吧台，客厅的沙发是可移动式的，中间铺这一张色彩鲜艳、占据客厅半片腹地的针织地毯。沿着墙壁还有座北欧感十足的红砖造壁炉。
我几乎可以看见十几年前，Nick被一群年轻朋友簇拥着，站在这座壁炉前，一手搂着他心爱的杨雨兰，另一手拿着红酒杯，在熊熊红焰的映照下，和那些朋友把酒言欢、胡天胡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