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后的嗓音，温柔得令我几乎心碎。
「那段感情的结局你也知道，但亚涵，你不会知道，那个结局在我心底留下的分量。所以从那天起我发了誓，从今以后只有我骗人，谁也别想再骗我、再耍着我玩，只有我负人，容不得别人负我。」
我默默地听着。依稀记得那时在快餐店里，苏梁对我说过，『我曾经毁坏过，彻底地死过一次又活过来，所以知道那种感觉。』我现在总算明白个中深意。
「我来到台湾，结婚，生了小小，又离婚，这里头没一个不是满满的谎言。
包括对待你，亚涵，我面对你时总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会醒悟过来，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拆穿我，才会懂得离我离得远远的。」
苏梁说着，忽然笑了一声。
「其实杨雨兰也没完全和你说实话。你知道吗？亚涵，当年告诉我范尼克要在耶诞派对上整我的人，就是她。」
我怔了怔，我记得杨雨兰确实在视讯时说过，她在得知那帮人的整人计划后，还试着劝阻过，只是终究无力阻止。但好在苏梁在他们实行之前就「自行发现」
了。
「可是，为什么……」
「她是故意告诉我这件事的。」
彷佛知道我的疑惑，苏梁补充得很快，「她很清楚，以我当时对那个人的感情，一但知道他打算和人联合起来整我，肯定会难受到无地自容。不用她动手赶，我就会自己离开她前男友身边。」
我恍然过来。门板后苏梁的声音，似轻蔑、似叹息：「当然那时候我很感激她，把她视为我唯一的朋友，把我的心里话一股脑地全和她说了。即便到现在，我始终不怪她，她才是最苦的那个，守着一个明知守不住的人许多年，最后关头耍个欲擒故纵，哪知却遇到个情障的，落得个失败收场。」
他叹了声，「范至刚最终还是栽在你手里，她机关算尽，到头来什么也没抓住，反而把原本属于她的，拱手让了旁人。」
苏梁的说法让我脸红，「最终还是栽在你手里」什么的，说得我好像是什么黑山老妖似的。何况谁栽在谁手里，到现在也还说不准。
「说实话，看见那男人为情所困、为爱消瘦，我心里倒是挺痛快的。他是该尝尝那种滋味，那是他欠我们的。这方面我还得感谢你，我和杨雨兰都是。」
苏梁轻笑了声。但他很快收起笑谑，声音变得平静而掷实。
「我只是想说，我这个人说谎惯了，无论对朋友，抑或仇敌。有些谎话，怕是我自己都记不得。这是我的障，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只能带着进棺材板，但亚涵，就只有今天，在这里，在这门板后，我可以起誓，我现在说的都是实的，都是我的心肝肺胆。我就说这么一次，往后也再说不了第二次了。」
他深吸口气，似乎把背靠在了门板上，声音变得有些渺远。
「我确实喜欢过范至刚。但也就是喜欢过，就像我方才说的，我们在最糟的时候相遇，那时候的我固然没资格谈恋爱，就是那时候的他，也不是个值得人付出真心的。」
他声音极轻，「而感情这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得重来的。」
「苏梁……」
我试着说些什么，但苏梁不让我有机会发言。
「现在的我对他，充其量不过就是个执念罢了。亚涵，我家乡有种甜品，叫糖饼，是用面粉裹红糖下去炊的，那里的孩子每个都垂涎三尺，可小时候我没什么零花钱，只能看着干瞪眼。后来有个远亲来探望我们，给我们兄弟姊妹一人买了一个，那滋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真是我一生吃过最美味的玩意儿。」
「后来我在上海，又看见人卖那种糖饼，我当下买了好几个。但奇怪的是，无论我再怎样费心品尝，都吃不出当年那种滋味了。且不但没了当年的味，越嚼还越难以下咽，我怎么都想不透，当年怎么就把它当美食了。」
苏梁吐了口极长的气，彷佛将十多年来郁积在心口的，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爱、那些泪，全混在那口气里，从胸口深处挤将出来。
「而现在范至刚之于我，就像是那糖饼一样。杨雨兰说的没有错，我是有些不甘心，对于你们两个在一块的事，可我不甘心的对象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那天范至刚在表参道的店里，为了你吼我出去，我心里头竟难受得出乎意料。我才发现原来我对那糖饼，还没有完全放下，这人竟还有本事伤我、还有能耐影响我，我以为自己早把那袋糖饼丢了，却还卡了一口在喉咙里，没能给吞下去。」
他还当真吞了口涎沫。
「这让我震惊，也因此恨毒了自己，我恨我自己无能，连断舍离的骨气都没有，我这些年自以为修练成精，到头来才发现是笑话一场，我还是当年那看着糖饼流口水的孩子，什么成长也没有……」
门板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是苏梁用手压住了唇瓣，变得模糊而失焦。
「我没和你说实话，但有些话，我也没骗你。我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子，亚涵，我不想范至刚再像伤我那样，再伤你一辈子，我不想你看你若干年后，变成和我一样的人。我想保住你，至少保住你，我想保住你的单纯，保住你的……」
接下来的嗓音埋进了暗处，门板之后良久没有人出声。我唤了几声「苏梁」，一手握着门把，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压克力材质上。我想碰触他，想用我这双手紧紧抱住他，但苏梁依旧死死抵住门板，坚守着他的城堡，不让我越雷池一步。
「……总之，我只是想跟你说，你犯不着顾虑我。」
过了许久，苏梁才重振旗鼓，他吸了下鼻子，回到最初的平静。
「我和他之间早已结束……就是那家伙现在再倒回头追求我，我也只会当笑话看，我对他的感情，早已不是爱，只是憧憬破灭后留下的渣渍罢了。」
他顿了一下，像是忖度下来的话该说不该说。
「那人看似身经百战，对感情的看法却像个孩子。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一种虚幻的爱情，那种他父母没法有的，忠诚、单一、隽永又纯粹，什么杂质也没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