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片茫然，Nick那天后来跟我说了什么，我几乎不复记忆。但苏梁没等我答话，他很快接口：
「你该去一趟的，他的婚礼。」
他口气严肃，一如在公司里发号司令，「你和和范至刚，也算是相识一场，这些年来，他也没算少照顾你。现在他总算能够下定决心稳定下来，你该祝福他，这对你而言也是个机会，亚涵，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是静下心来想想未来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又说：
「何况感情的事就是这样，不是你的，再强求也是枉然，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不如干脆地放手。讲句不中听的，亚涵，这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都好。」
我听得呆一阵懵一阵的，尽管我心底明白，苏梁讲得句句入情入理。但或许就因为太入情入理了，我反而有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
也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我苦笑起来：「……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苏梁。」
苏梁不知为何，在电话那头轻咳了一声，「我也是这个年纪了，小小都要上初一了，总不能一直是那样。过去我确实放不下那个人，为他做了许多荒唐事，但我现在看开了，我们三人，最终还是会走向各自的路，这是必然之理，你挡不住这些的，Albert。」
我注意到他叫我「Albert」，自从遇上范尼克，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再这样叫过我。但苏梁没给时间让我质疑：
「去给他个祝福吧！我知道这很难，可能也很痛苦，但相信我，彻底死心过一次后，你会成长的，你也该时候长大了，亚涵。」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对话声，多半是什么人找他讨论公务，这个时间，苏梁只怕还在办公室里挑灯夜战，我心头茫然，就想挂了电话。但苏梁却忽然叫住我。
「亚涵。」
他唤了声，我没有吭声，他犹豫半晌，用我难以理解的复杂语气说：「……祝你幸福。有什么事情，随时回来找我和小小，懂吗？」
往日本的飞机上，我还一路思索着苏梁的话。苏梁的豁达固然令我惊讶，我一度还忍不住阴暗地想，苏梁或许还没对Nick的事释怀，即使过了这么十多年，对一个人忘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这几年我和Nick的纠缠，苏梁都看在眼里。嘴上放任我们，但其实心里一直不大爽快，搞不好Nick这回结婚的事，他还在心底偷偷额手称庆。
但我心底深处知道不会，时间改变了很多事。这些年来，苏梁的重心几乎都搁在小小身上，最多就是加个我，我是他的另一个儿子，苏梁光顾这两个儿子就劳心劳神，根本没心情再管那些风花雪月。
这几年他对Nick的态度也变了不少。从开始近似逃避的不闻不问，到若有似无的试探，最近这两年我看得出，他对Nick的事已全然淡定。现在有时我从日本回来，都会大方地在餐桌旁，和苏梁聊起Nick的近况，他在哪里又开了家新店、最近换了哪部车子，和哪个女模特儿又传绯闻等等。
Nick对苏梁亦然，初几年他和我发生关系时，我偶然提起苏梁，都会看他紧皱的眉间，流淌过一丝类似歉意的情绪。
但这近一年两年，Nick甚至会和我在床上聊起苏梁，聊他在Garbrielle工作情形、聊他在员工间的评价，有时也会提到小小。去年农历年前，Nick因为工作回来台北，苏梁下了班接小小路过，甚至带着他去拜了个早年。
那是Nick第一次看到苏梁的亲生儿子。苏小小叫Nick「范至刚伯伯」时，Nick脸上那种混杂着僵硬、欣慰和不知如何应对的珍贵神情，我实在很想录像存证，可惜那天我的手机没电了。
而我想我也改变了，当年我之所以无法选择，在于我理不清我的情感。我分不清我对Nick的感情，是打算长厢厮守的羁绊，还是单纯贪恋肉体的激情。正如我弄不懂自己对于苏梁，是习惯他给予我的温柔，还是真能与他携手一辈子。
但随着年纪渐长，我渐渐能够分辨出来，不单是感情，也包括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什么人是你得闪得远远的、什么人你跟他擦肩而过就好，什么人你能够掏心掏肺、什么人虚以委蛇就好。什么人永远只是萍水相逢，什么人，却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即使你看尽千江水千江月，也能轻易地触动你的心弦。
而Nick就是我的那个人。我喜欢Nick，喜欢到想和他携手走一辈子，即使这个选择，可能伤害我所爱的其他人。
这句话要是在七年前，我是万万无法说出口的。小说戏剧里常说什么「如果时间倒流，我一定会在那时候就如何如何」，但那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就算时光倒流，我们重回那个游泳池畔，没有这些年的体悟和磨炼，那时候的我太胆怯、太天真、太懦弱、太看轻付出，到头来，还是会走上原本的老路子。
那是唯有今天这个千槌百炼的郑采购，才能做出来的选择。
讽刺的是，我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淬炼出这个选择。而当我终于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总算能做出BestChoice的时候。
却没想到我的选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没了。
今年Garbrielle的BuyerTrip，扩大到韩国和香港等地区，我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日本地区的总负责人。我身边还带了个Junior，是今年才考进公司的小女生，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嫩得像根青葱。看着她我委实难以想象，自己也曾有这么嫩的时候。
小女生对我这把年纪还单身感到不可思议。好几次都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交过几任女友等等，一副想毛遂自荐的样子。
我和苏梁的绯闻，在我们的关系趋于正常化后，加上Garbrielle员工也是一代换过一代，渐渐地就没人在传这件事了。但我现在反而希望这传闻还有效。这样我就不用一天到晚应付那些来自柜姊们的联谊邀约，还有三步五十从老家寄来的相亲照了。
「经理，你不用出去吗？」
冗长的Trip结束的那天，那个小女生从我的旅馆房间外头探头进来问我，我从订单明细中抬起头来。
「出去？」我问。
那位Junior看起来有点惶恐，慌忙低下了头。这情景倒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Vicky，有种怀念感。
「啊，就是……听前辈她们说，经理每次来东京，都会在登机之前留个半天下来，经理那一半天会失踪，一直到回国前才会归队，一连几年都是如此。前辈她们都说，经理有个在东京的女朋友，所以每次到东京都会和她见一次面，啊，抱歉……」
大概是我表情微妙，小女生忙遮住唇，一脸失言的样子。但她还在偷觑我的表情，显然是想从我的反应看出端倪。
我才知道公司里原来有这种传闻，某些方面来讲，这传闻也中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