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战友想了一会儿，拔腿就往外走。这事闹大了，老顾好些年没发那么大的火了，看来顾家小子是捅破天了。不行，他得去看看，别到时候老顾气上头了，把枪把儿子崩了，他可带着枪呢！
顾子瑾是在医院里被顾爹抓到的，或者应该说是他在医院里等顾爹。他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虽然闯过些小祸可都没这么严重过。第一次，他觉得瞎折腾也不是那么好玩儿的，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搭上了。
顾爹带着俩勤务兵，在医院门口见到了顾妈，顾妈眼泪婆娑地领着他往里走，到了病房门口，顾爹一脚踹开病房的门，就见到自己儿子脑袋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
顾子瑾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使然，见到顾爹总是会害怕的。
顾爹冷着脸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子瑾。
顾子瑾到底还是个孩子，闯了那么大的祸，自己还受伤了，乍见到亲爹，那眼泪就忍不住了，在眼睛里不住地翻腾，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一则是真害怕了，一则是想搏可怜。
顾爹伸出一只手，抬手就是两耳光。
顾子瑾被扇偏了脑袋，眼泪珠子也被扇了回去。
顾妈疯了一样揪住顾爹的手不让他再往下打：“你疯了！孩子视网膜脱落了！还脑震荡！这个时候不能打了！”
“让开！”顾爹拔高了声音，“老子就是打的少了，才会出今天这种事！他视网膜脱落怎么了？脑震荡怎么了？人家孩子还在手术室里！人家孩子要是挺不过去，老子不抽死这小王八蛋就不信顾！”
谁敢拦顾爹？顾爹的火要真上来了，天王老子都敢拔枪先蹦了再说。顾妈被顾爹推了一个踉跄，俩勤务兵一个扶住顾妈，一个手足无措地看着门口。
顾爹往后退了两步，冷声说：“小王八蛋，回头看着你老子我！”
顾子瑾慢慢转过头，白净的小脸上有两个清晰的巴掌印子。顾爹没留手，两巴掌实打实落在顾子瑾的脸上，脸颊登时就肿了起来。顾爹什么手劲儿？能是顾子瑾这种十来岁的小孩子承受得起的？
顾子瑾不回头也就罢了，一回头，顾爹那火就跟被浇了汽油似的，呼呼往上长：“我操反了你了小王八蛋！你那是瞧你老子的眼神么？”
顾子瑾微微闭上眼，再睁开，还是一样的眼神。他的眼神空洞、宁静得不像个孩子，仿佛一瞬之间他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沧桑的大人。眼神中再也不见纯净和灵动，有的，只是疲惫、受伤和淡淡的愤怒，那愤怒是那样的淡，淡得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直直看着顾爹的眼睛，声音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清亮，却还多了一丝冷意：“你配当我老子么？你有没有先问过我，我为什么把那小子捅了？你有没有先问过我，我是为什么被送进医院来的？你有没有先问过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爹一张老脸骚得通红，他从没被顾子瑾顶撞过，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脑子里所有的理智都灰飞烟灭了，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咆哮“揍丫的！这还是儿子对老子说话吗？！”
顾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也是，一个从小到大都听话懂事的儿子，突然之间摆出了一副“你他妈的就是个屁”的姿态，换谁做老子都得生气。顾爹是个暴脾气，尤其是到了如今这个年岁和地位，甚少有人敢当面忤逆他，就算他本来还有些理智，也被顾子瑾这一激给激到那美克星去了。
“老子他妈的今天就毙了你！”顾爹哗一声掏出了枪，“现在蹦了你也少个人气老子！”
“老顾！”
“军长！”
顾爹这一枪到底没打下去，不是因为顾妈的阻拦，不是因为勤务兵的阻拦，也不是因为后来赶过来的老战友的阻拦，而是因为顾子瑾。
十五岁的顾子瑾，屁大点儿的顾子瑾，微笑着看着他，用少年人清爽清朗的声线这么说：“那您赶紧得蹦了我算了。我太累了。您不知道，我早就不想活了。当您儿子多累您知道么？我达成了您的一个要求，后面就会有更多的。我不是不愿意顺着您满足您，可满足了您我得到了什么？啊？从小到大，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您自己想想您夸我过一句吗？”
顾子瑾的话透着不符年纪的苍老和冷静，顾爹拿枪的手顿住了。
“人家孩子怎么怎么好。是了，人家好，那我就努力往上赶，比他们更好。您记不记得您说过那谁家的孩子毛笔写的比我好。我就拼命得练呐，拼命得练呐。您看到后是怎么说的您还记得么？我记得。”他呵呵一笑，“您说，‘凑活吧，还要再努力’。”
顾爹嘴里有些发干，这听起来确实像他会说的话。
“凑活吧？再努力？”顾子瑾的手指头扣进床单里，骨节发白，声调颤抖，“我就想听您夸我一句！哪怕我写的真的不如人家好！您好赖说声干得不错，我心里也高兴！我想问您，我写的真的不如人家好吗？不是的！我写的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因为您觉着自家的孩子不能夸，一夸就会滋长骄傲情绪，别家孩子怎么夸都没事儿，最好还是当着自家孩子的面儿夸，那样才能刺激自家孩子进步。您就是这么想的！”
老战友站在旁边不住摇头。老顾在教育孩子上干的不地道了。他知道老顾家家教严，可没想到严成这样。顾家小子是大院儿里最出色的孩子了，样样都是顶尖，一手毛笔字更是全院最好的。老顾怎么这样对孩子呢……
“我每天玩命儿地顺着您的心来，就是想得您一声夸奖。夸我一声有那么不容易么？”顾子瑾抬眼看顾爹，幽深的眼眸是无力且灰败的，“我做什么您都不满意，因为您觉得我还可以更好。我真的很累啊。”
“我才十五岁呀，爸爸，我是个男孩子，调皮捣蛋，不调皮捣蛋那还是男孩子么？我跟人家起冲突了，您问过是谁的错吗？没有，您第一时间压着我给人道歉，回家就抽我，根本不问原因。因为您觉着怎样都是我不对，是不是？我真想问您一句，我真是您亲生的么？”
顾爹浑身一震，举枪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从来不知道，儿子心里存着这么多不满和愤恨。或许，或许，他的教育真的是失败的……吧……
顾子瑾指着自己的脑袋：“今天这事儿恐怕还没人跟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吧？您就让我说一回吧，恐怕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子瑾！”顾妈尖着嗓子叫。
被顾子瑾挥挥手打断：“这是我唯一一次可以解释了，爸妈，你们就听着吧，就算我求你们了。”
十五岁大的孩子这样跟大人说话，言语中满是绝望和死气沉沉，此情此景，大人们该怎么办？
顾妈眼泪哗哗往下滚，掐着顾爹的胳膊呜咽出声：“都是你！我好好一个孩子都被你给毁了！”
顾爹闷不作声，心脏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像是有把钝刀子在来回的锯。儿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不知道。他总以为，男孩子要摔打，要严厉对待，要棍棒下面见真章，结果……是了，儿子说的没错。他是从来都没夸过儿子一句，老是觉得儿子做得还不够好，还能够更好。对，儿子说的没错。他从来没听过儿子的解释，真是儿子惹祸了么？恐怕不见得……
“今天放学的时候我被人堵了，因为前段时间我找了一个人的麻烦，因为那个人欺负我们学校女生来着。”顾子瑾就像在说不相关的人的故事一样，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带了好几个人过来，我打不过他们，他们都是高中生。我头上挨了一转头，得到了机会，我就把随身带的小刀拔了出来。他们以为我已经昏过去了，根本没在意我，蹲在我旁边大笑，笑我不自量力、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