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叹了一口气，阿凯嘞心中的坚定却是又加强了几分。伸出手，下意识的抚摸腰间的“破月”。
是啊，不能有羁绊。
正像当年，他握着这柄弯刀，刺入了自己父王的胸口。那时，父王脸上的吃惊、痛苦、诧异、怨恨，曾是多年来时时刻刻禁锢他的噩梦。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成为一名真正的王者。草原上孤独的王。
他带领着手下征战四方，牺牲者流出的鲜血足以染红一整片草地。
累累尸骨之上，他用别人的鲜血，浇灌前进的道路。用匈奴将士的鲜血，将匈奴人带向另一个巅峰！
这样的强者之路，到底是对，是错？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衡量。
不管怎么样，对于阿凯嘞来说，即使他再怎么受万人敬仰，他的手上也已经染满了鲜血。骨子里，更是融进了，倾尽四海之水，都洗不尽的血腥。
孤王。孤王。
在他坐上王座，睥睨众人的那一瞬，他的命运，就如同他的那些祖先一样，早已被注定了。
凡是孤独的人，都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喜好。他们都喜欢时不时的抚摸着自己的兵器，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再去依靠任何人。
松开抚摸着“破月”的手，阿凯嘞穿上了铠甲。今天，他要去阅兵。
狄萧派人传来的，想要和自己共谋大事的信件，他还没有回。这可是关乎匈奴生死存亡的大事，纵使是精明强悍的阿凯嘞，也不得不慎重对待。
不论如何，先想看看自己的军队，如今是个什么状态吧。若是没有被血军打没了气势，那狄萧之事，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但，若是军威不再的话……
阿凯嘞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先出去看看吧，眼见为实，不论如何，都要面对的。
铠甲加身，那曾经浸染过多次鲜血的气息，惹得阿凯嘞精神一振。毕竟是征战四方的王者，只有这样熟悉的气息，才可以唤起他骨子里的血性。
跨步而出！
朝阳照在他的铠甲之上，漫溯成金光一片，那雄浑强健的王者之气，仿若利剑破空！他缓缓的扫视着帐外，目光刚毅而决绝，让众守卫在不知不觉间，都挺直了胸脯。跟着这样的人征战，如何能不慷慨激昂！跟着这样的人战斗，如何能不壮怀激烈！只是一个身影，一个眼神，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赤兰跪在地上，仰视着自己的父王，心中也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澎湃。
这个男人，赤兰是由衷敬佩的。不单单是因为，他是自己的父王，更因为他的经历，他的气势，他的刚猛，他的无所畏惧。
赤兰仰视着他，心中翻起阵阵波澜。
“今天晚上，就是定下的最后期限了。”赤兰心道：“若是……难道自己，真的要走上这条路么？”
看着眼前的父王，赤兰的心中一阵抽痛。
阿凯嘞没有顾念什么，也没有再去管仍然跪在那里的儿子。他的目光，焦灼在王庭之外的草原上，那里有正在等待着他的五十万铁骑！
侍卫将马牵来，阿凯嘞握紧了腰间的刀，翻身上马。
骏马长嘶，仿佛受到了背上之人气势的感染，一跃向前。红袍猎猎，在朝阳下奔腾，犹如不曾平静的男儿血！众侍卫毫无声息的跟在后面，静默却含带着利刃般的气势！
重剑无锋！即便没有出鞘，单是那份气势，已经无人能敌！
赤兰看着一队人马的远离，心中的悸动也随之平静。
有些事，无法逆转，正如同没有人能挽得了那大厦将倾。
有些人，无法幸免，就如同想要那炉火更旺，就要向其中添柴。
父王，我赤兰从不相信什么命运，也从不相信什么神明。但如今，我真希望您有神助，让您将这一切看的透透清清。舍去那无用的祖制家法，舍去那无根由的是是非非。我只愿父王你答应我的请求，否则……
我记得，有士兵说过，你身上的袍子本是白色的。但在你亲手杀死自己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之后，那袍子就变成了赤红的颜色。
世人承认你的功绩，却也畏惧你的无情。
若是……若是，我也那么做了……就如同，父王你当年一样……
放心，我的袍子也将染上淋漓的鲜血。
第十二章疲军
当阿凯嘞回到王帐的时候，已经入夜。
赤兰仍在门口跪着，没有移动过。
阿凯嘞什么也没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一样，径直的走进了王帐之中。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红袍，也不脱铠甲，便“轰”的一声躺到了床上。他的右手覆在额上，挡住了他深锁的眉。
前来伺候的侍女见状，也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的将热水和吃食放下，便悄无声息的退去。
当狼王发怒之时，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远离它。
这么浅显的道理，连这些侍女都明白。
阿凯嘞是真的怒了。
阅兵之前，他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已经做好了，看到一片不像样子的军队的准备。但，今天的一切，还是让这个王者震惊了。或者说，更多的，是悲哀。
悲哀着自己，甚至，怜悯着自己。自己千辛万苦打造出来的铁骑，竟然在几年之内，在血军的不断蹂躏下，变得如此萎靡不振！何止是雄风不再！甚至是连令行禁止都做不到！一怒之下，阿凯嘞今日斩了三个偏将，却仍是不解心头之恨。
若说，这样的军队让阿凯嘞悲哀。军队中的将帅，却是让他心寒。
尤其是自己四个儿子手下的军队，跟那几个儿子一样！一样的疲沓！一样的不成气候！一样的不堪一击！
那些儿子们，整天拿着王子的名号在草原上耀武扬威，声色犬马。一个个活了十余年，二十余年，还是毫无建树！文不成，武不就！比起奢华享受，却是一个比一个在行！
不但如此！就连他们手下的那些兵，一个个的都像是大爷！
阿凯嘞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些所谓的王子亲兵，平素是如何在别的阵营面前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别的士兵们，又是如何的嗤之以鼻，却又摄于淫威，不得不从！
混蛋！混蛋！
辛辛苦苦，费了大半辈子心血带出来的兵，最终却被自己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弄成这么一副模样！
他吃惊！他愤怒！他心寒！
难道，苍天竟如此对他？非要让大匈奴从此一蹶不振？非要让他熬尽心血打下来的疆土从此断送？
阿凯嘞冷笑，惨笑，大笑，长笑！
帐外的守卫们，皆是下意识的一阵颤动。只有赤兰面色不动的听着自己父王，那几近凄惨的，英雄穷途末路时的笑声，竟油然而生一种怜悯，一种悲催。
阿凯嘞这几年身体不是太好，便抱着锻炼自己几个儿子的心思，将手中的兵权放了放。结果，却换来这么一个光景。赤兰默然，心底里却有些替自己的父王悲伤。
即便阿凯嘞不知，他赤兰又怎么会不知道军中的状况？
在四位王子领兵之初，士兵们越来越放纵，越来越沉溺于现在的享受，也越来越惧怕血军的声威。慢慢的，有这样一种思想在匈奴大军中流传：既然自己可以吃饱喝足，何必和那些不要命的血军拼命？
如此一来，在四位王子的带领下，匈奴军中的大部分人便开始乐享太平，完全遗忘了眼前的危机。
再他们看来，那些汉人，不过都是等着挨打的主。而那疆域广袤的大瀚朝，更加只是一个堆藏着各色金银、美女的仓库！自己没有吃的了、没有玩的了，随手便可劫掠！只要自己不动，那些胆小的汉人，又有什么胆子来招惹自己呢？
就这样，不过几年的时间之后。匈奴军队开始麻痹大意，开始肆意轻敌，开始骄纵淫奢，甚至开始不加操练！
直至半月前，匈奴派遣二十万铁骑南下劫掠，却遭到血军埋伏，得了个惨败！这时，匈奴军队才开始恐慌，开始惊惧！匈奴的那些将领们，也开始审视自己一日日增胖的身材，和久未打磨的宝刀！
二十万大军的惨败，换来全军的警醒。
赤兰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但，警醒毕竟还只是警醒。
安定的日子足以让人意志消沉，更足以让一柄宝剑锈迹斑斑！想要让这柄宝剑重现光芒，不磨不行！但是，这打磨，哪里是短期可以做成的？
帐外，赤兰微微叹息。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旁观者。自从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过匈奴人。当然，也从未将自己当成过汉人。他只是冷眼旁观身边的一切，看自己的这几位兄弟，是如何挥霍着父辈积累下的财富。如今，又看着财产几乎被儿子们掠夺一空的父亲，是如何的寂寞苍凉。
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个太过生动的故事罢了。至多，不过赢得赤兰几声唏嘘。
帐内，阿凯嘞不知何时已经坐起，盯着烛光的眼，被染得一片赤红。
他的嘴角抽动的几下，忽然高声道：“赤兰！进来见我！”
赤兰心中微惊，不知自己的父王意欲何为。但不论如何，王命不可违，赤兰挣扎着想要站起。用手撑地，试了几下，却终究没有成功。不但如此，这样的动作还为他带了一阵要命的眩晕。
整整跪了四个昼夜，他没有向像上一次那样晕厥，就已经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