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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觞[出书版]_分节阅读_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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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没黄昏。下了轿,轿口正对一座宅邸,庄严雅致,竹秀花香。门上一牌匾,上用金粉雕刻三个隶体大字:碧华宅。大门两侧亮起纸灯笼,数名丫环在门前守望。桓雅文一靠近,丫环们齐声道:「恭候公子回府。」

步入行廊,道旁红柱上,菊花鸢尾纹交错,堂皇又不失文雅;赤色屋脊上,蟠龙攀爬旋绕,栩栩如生。行廊左右,汉池大小不一,红黑鲤鱼徐徐游动,勾起水面粼粼波纹。鲤纬篓笼置于池边,堆叠得井然有序。

桓雅文在前带路,身边丫环点着柳黄纸灯笼,灯心在风中微晃,模糊朦胧,若隐若现。晕黄四处散荡,桓雅文的雪白衣摆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他脚步沉稳,靴底与地面摩擦,簌簌作响。我顿时想起那个走路不声不响的人,下意识攥紧衣角。

桓雅文将我带到一间客房安顿好后便离开了。客房不大,却舒适幽静。我蹒跚走到衣柜旁弯身对镜子一照,大惊失色:双眼凹陷、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脸上有几道极长极深的口子,估计会留疤。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镜中人亦如此。只是那双手不再秀美可爱、不再修长白皙,粗糙可怖,无法入眼。弄玉从以前就对我不屑一顾,更别提变成这般模样的我,恐怕再难留住他了。我叹了口气,走出房门。

顺着小池走了几步,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桓雅文,另一个则是在零陵见过的丫环九灵。九灵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抱怨:「公子,听说您救了那个娘娘腔。」桓雅文训道:「九灵,你动辄就说别人这不好、那不好,我不记得有这么教过你。」

九灵急得跺脚,「您不知道那温采和大公子……哎,反正您可别忘了霓裳公主。」桓雅文不解:「何出此言?」九灵道:「我听人家说,兄弟之间的嗜好是会互相影响的。既然公子与大公子是兄弟,那……」她言及此便心照不宣,在地上乱踢小石子。石子咕噜滚入池中,波光荡漾,涟漪四起。

桓雅文打开折扇轻轻摇晃:「不过是性别问题,因人而异。不过我喜欢的是女子,你这么说是发高烧不出汗,空穴来风。」九灵喜道:「九灵就知道公子喜欢公主,您以前还不承认呢!公主多漂亮,比那个温采好多了。」

桓雅文喟叹道:「温公子何尝不是倾国之色。」九灵发嗲了:「他生得好看又如何?人家就是不喜欢他!公子要是和温采在一起,人家第一个不理您!」

桓雅文尚未回答,我已走出去,淡漠扫过他们微愕的脸,冷言冷语道:「九灵姑娘,弄玉乃汉子无误,但不代表温采连看到街边的乞丐都会动心。没人会与你,不,与那公主抢丈夫,你且放心。」九灵俏丽的小脸扭成了一团:「你……」

桓雅文温言道:「温公子,她年纪小,你别与她计较。」我不搭理九灵,回头冷冷地看着他:「桓大圣人,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或许你救的就是一条毒蛇。」

桓雅文抬起头,双鬓碎发微微飘扬,一派清雅俊逸:「初次见面时,在下便认为温公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冷笑道:「你眼拙吧。」他收起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自信笑道:「在下相人一向很准。」我鄙夷道:「少吃咸鱼少口干。」我径直走去,桓雅文在身后说道:「天凉,温公子注意身子。」我当没听见。

◇◆◇

往后几日,我都待在房内休养。不时有几个大夫替我把脉,然后摇头离开。是否能痊愈我已不在意,我盘算的是伺机放火,烧了这碧华宅。

某日早上,我正在床上调理内息,九灵替我端来汤药。她说:「温采,你别老窝在床上,偶尔也出去走走。」我不睁眼,仅唇动了一次:」有劳九灵姑娘费心。「九灵恼怒道:「我认真说的,谁和你开玩笑?」我面不改色:「温采亦同。」

九灵把药碗往桌上一砸,冲出门去,边走边抱怨:「真受不了那个娇少爷!公子还留他在这里做什么!」我打开窗户,端起汤药准备往外泼。

这时桓雅文进来,一身轻素云衣,神采美丽。见了我的动作也不惊诧,若无其事道:「那参汤里加了何首乌、雪莲子以及白鹤灵芝,乃治伤圣药。」我倒的动作悬在半空,屋内杳然无声。把参汤放回桌上,我手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去:「以前送的我也倒了。」他慢条斯理地接口:「我知道。否则你的身子不会好得这么慢。」我沉默一阵,又坐回床头。

桓雅文端起参汤坐到床沿,用汤匙舀一小勺轻声道:「药味是苦,忍忍便过去了。」他把汤匙靠到我的唇边,作势要喂我。我嫌恶地打掉他的手,匙中的汤贱了出来。他左手一伸,药落在碗中。我心里赞叹好快的身法,却抱着腿别过脸,不发一语。

桓雅文也不生气,站起身将碗放回桌上:「可能还有些烫,你要不舒服就喝了它,我出去了。」汤药冒着热气,氤氲袅袅。我霎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但转念一想,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又甩甩头叫自己不要多虑……而我的目光无意间就停在窗旁的字画上。

那是一幅早春桃花题字图。用色清淡,返璞归真。画上花影缤纷、连枝分叶,几片花瓣飘忽于空中,活灵活现,见之则欲伸手接住。画绸颇为陈旧,有些掉色,唯四周的银边刺绣似乎是不久前才裱的。

父亲曾告诉过我,题字识人。若题字于左上角,表示此人好虚荣;若题字于左下角,则表示此人疑心病重,却也极重感情。此画上的题词于左下角,属后者。落款字体跋扈飞扬、气吞虹霓,与画中内敛柔和的意境截然不同,词风也与画风相悖,曰: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我自被收养后便从未再读诗书,见了这词,也就只识得字。但不知为何,看着这几行字便倍感凄恻,快复原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反复读了数次,几乎可以将之背诵。

整阙词下有一行小字:

初春桃李争艳图,雅文作。

那字与画风相似,若柔风甘雨,朝露溪流。而这一行下又有几字,字虽小,却遒劲飞扬:

弄玉题。

弄玉——这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我闷到抓紧衣襟,一时之间忘了在嵩山燕舞给我的小字条,与这里的字截然不同。我的食指覆上那几个小字,又重读一遍上面的词,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痛到直不起身,背也弓了下去。

◇◆◇

在碧华宅待了数日,我一直未服药。桓雅文来探过几次,我皆冷眼相待并斥逐之。明知身子日渐残败,却依旧固执。

这一日,桓雅文又来看我,我正瞅着那张字画。

见我无一丝反应,桓雅文倒先开口了:「你喜欢便拿去吧。」我回头斜他一眼。他指着那幅画对我微笑。我冷冷道:「画和字都不好看,我要来做什么用?」

桓雅文在桌上放下盘子和勺子,拿出一粒石榴开始剥皮:「我知道你不想吃药,所以也不勉强你。在下几个朋友从暹罗带了水果,你应该会喜欢。」石榴子晶莹透亮、殷红圆润,一颗颗珍珠似的被倒入盘中。桓雅文指尖修长,竟比那石榴子还美丽。

我吞了口唾液。颜色的刺激让几日未好好进食的我此时食欲大增,却不敢妄动。桓雅文道:「你手伤未好,要不,我代你……」他自来石榴要喂,我连连摆手道:「我自己来。」接着一把抢过他手中勺子开始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

记忆中最后一次吃别人剥好的东西大概是五六岁,是娘剥的葡萄。娘还嫌累,剥了几个就叫我自己动手。见桓雅文手法熟练,剥得正起劲,当真天性使然,母爱作祟。

桓雅文忽然抬头看我:「怎么样,可合你胃口?」我手上一僵,放下勺子道:「我有点困,想睡了。」桓雅文柔声道:「春寒难防。你以后下床不要只穿一件衣服,知道吗?」我讪讪道:「我知道。」于是一骨碌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背对着他。

躺了一会,我翻过来,发现桓雅文还在低头剥石榴。不过多时,盘中便堆起一座小山。他在盘上罩一大碗,拭过手后起身看向我。我连忙别过脑袋,假装看着床幔发呆。

桓雅文走过来掖了掖被子,把我的脚裹个严实:「你若饿了,就起来吃。」他交代完毕后往门外走。我不禁转头问道:「为什么……」正在开门的桓雅文回首一笑:「你是哥哥的情人,我自然会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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