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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觞[出书版]_分节阅读_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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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一个丫环带我去桓雅文住的房间。那丫环态度唯唯诺诺,脸红耳赤,我一时不大明白是为什么,反正绝对不像以前那番光景。她带着我穿过几个行廊,指着一间门口挂有大红灯笼的屋子说:「桓公子就住那里。」我点点头,她便退下了。我身下酸痛得厉害,低头一看,立刻就明白那丫环为何脸这么红了——我的裤子上还沾着那些东西。

不过这样更好。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看到了正坐在床上收拾包袱的桓雅文。他没想到我会来,抬起头略微错愕地看着我。

「桓公子,要走啦?」我衣裳半敞,任冷风吹刮着自己的身体。桓雅文将手放在包袱上轻轻说道:「你若是不想我走,我不会走。」我搔了搔脑袋,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如果我希望你走呢?」他有些失神地说道:「那我会走。」我微微仰起头,轻笑着说:「桓公子这么慌张地想离开,是不是因为刚才看到什么了?」

桓雅文先是怔怔地看着我,接着捏捏自己的鼻梁,迅速眨了几下眼睛,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一样。我紧握手中的陶瓷碎片,那尖锐的东西几乎要把我的手刺破。可无论我的心里多么难受,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是不是看到我和弄玉在一起做那种勾当,你心里难受极了?」桓雅文紧皱着眉头,不甚明显的喉结轻轻动了几下。他低声说:「不要再说了……」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加上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只觉得自己离崩溃是越来越近了:「好,我不说了。桓公子是高贵的人,不能听这些肮脏的事。」

此时一阵狂风刮来,冲开紧闭的房门。桓雅文的嘴唇已然苍白,他只是望着我,那样的眼神让我的心翻覆绞痛。顷刻间,窗外下起丝丝细雨,缠绵悱恻、踽踽凉凉,下在这样的季节,更添凄惶。

手上似乎有什么液体流过,我将那只握着碎片的手藏在身后,随意在门上擦了擦:「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吗?」桓雅文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哽咽着又重复了一次:「你不要再说了……」我低下头想了想,满意一笑,又抬起头对他说:「你杀了我的家人。」

桓雅文的声音微微战栗:「所以,你先对我好,然后再把我踢掉,让我半死不活、日思夜想的人都是你……是不是?」我没有说话,只是噘嘴做了一个很淫荡的表情:「来,亲亲我,漂亮的桓公子……」可是说到一半,我就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桓雅文哭了。

我的心就像瞬间被撕裂一般,慌忙说道:「哭什么?!你还不快走?现在我玩够了,不想见到你了!」我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生怕稍微一个不注意,自己也会随着他哭。他拿起自己的包裹慢慢走到我身边,低头轻轻吻了我一下。他脸上挂着眼泪,声音轻柔得像在呵护深爱着自己的人:「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喜欢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入迷蒙的细雨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碎片划伤流出的鲜血。我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料,心痛得无以复加,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清人梦魂,千里人长久,君知否?雨潺云俄,格调还依旧。(注)

◇◆◇

秋季的荷花池,上面只漂浮着几片薄薄的凋散浮萍。细碎小雨轻轻落下,在水面上飘散成一朵一朵的花型涟漪。浮萍上的雨珠轻轻滚动,不一会儿便落入水中。

荷花池上一座小桥,细雨中,放眼看去竟像是在梦中一般,模模糊糊,云雾迷蒙。我靠着桥上的木桩,看着几个戴着斗笠的渔夫正划船驶向远方。一对男女正撑着素色雨伞彼此深情凝望,似乎在依依惜别。

雨中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引来人们的侧目。他朝我走来,却被我止住:「你先不要过来,我有话想要对你说。」他停下脚步,一直凝视着我。我看了看手中沾血的碎片苦笑道:「我不知道你留我在身边是为了什么,我更不知道雅文他为什么会喜欢我。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善解人意的品性,可是如果我是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我相信你是肯定不会愿意再看我的。」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立刻惊慌失措地朝我跑来,可终究比不过我举手之间的距离。

我握住手中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往脸上划去。

鲜红的液体溅落在桥墩上,荷花池里。那对男女被吓得逃开了。弄玉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眼前已是一片血红。他想要抱我,我却一步一步在往后退。疼痛,无尽的疼痛。可终究比不过心底的伤。无论我怎么做,最后终究会遭到天谴。上天不会惩罚我,那么,就让我自己来惩罚自己。

◇◆◇

我又重新躺回床上。这个伤口划得极深,血流了近一个时辰才止住。一个老大夫替我看伤,慎重检视后转头看了看站在床旁边心急如焚的弄玉,摇摇头叹气道:「温公子的命留得住,眼睛不会瞎。只是……这相貌怕是永远回不来了。」我听到弄玉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老大夫声音明显一僵:「教主,这实在是老夫难以办到的事。温公子下手又重又坚决,老夫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狠得下心这样伤自己。」

层层纱布几乎将我整个头都包了起来,我睁开眼也只能看得到他们的身影。弄玉似乎在盯着我看,那老大夫又不厌其烦地继续说道:「温公子这道伤从眉心划到右脸脸颊,鼻骨已经彻底毁了,是否会落下病根都不知道。再者,脸上的神经是很多的,有可能……会面瘫。」我轻轻张了张嘴,尽量不扯动肌肉地说:「大夫,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一定是个丑八怪了。」大夫紧张得手足无措:「温公子,这……这……」

我轻轻说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问问。」其实在听到他说「鼻骨彻底毁了」的时候我很害怕,甚至有些后悔。这样下去,我不止是长得丑了,而且,会很可怖。我一想到雅文那张挂满泪珠的脸,心里就揪痛得难受,甚至觉得这样做根本不够弥补我的罪。见那大夫不再说话,我又轻声说道:「弄玉,你听到了。以后,我会变成一个怪物。」弄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微微侧过头去,不想再看他。弄玉突然对大夫说:「好,我知道了。那么现在该注意什么?」大夫说:「切记不可沾水,每天在伤口上涂抹紫金膏,要经常换药。」弄玉说:「就这些吗?」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有个人或许可以治好温公子。只是这人消失了十余年,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弄玉说:「这人叫什么名字?」大夫说:「此人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月字。」

弄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个叫南宫月的人有什么特点?」大夫说:「据说他长相美得不似凡人,医术高到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外貌神似翩翩公子,性格却十分顽劣,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最后一次出现在京师是在十二年以前,随后就带着自己的心上人隐居去了。」弄玉说:「那他的妻子又是哪里人?」大夫说:「那不是他的妻子。这个叫南宫月的男子是个断袖。他喜欢的人是尚书公子,年纪与他相仿,现在也没他的下落。」

弄玉轻笑出声,我在床上怎么听都觉得别扭。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那大夫应了声便退下了。弄玉走到我身边,坐在床沿上柔声唤道:「采儿,你睡着了吗?」我没理睬他。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声音竟有些悲凉:「傻采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隔了许久,我静静地说:「就算能治好,我也不会去治的。」

弄玉伏在我的身上叹气:「你的伤若是能治好,我不会放你走,不过我不会欺负你。但是你若是打算一辈子都拿这张刀疤脸对我,我就每天把你丢在床上死劲折腾,让你天天都下不了床。」我的血似乎一瞬间冲到脸上,我冷冷说道:「你先找到那个叫南宫月的人再说吧。」弄玉抓过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自信地说:「你放心,只要他没死,我就能找到他。等你伤好些,我们就出发。」

我抽回自己的手,不再说话。弄玉却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我身上不停蹭来蹭去:「采儿,你真笨。」我漠然道:「多谢夸奖。」弄玉抱着我的身子,头发落在我脖子上,凉凉的,柔柔的。他说:「等你伤好了,我会告诉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神秘一笑:「秘密,到时候再告诉你。」我说:「我也不想知道。」他依然笑吟吟地说:「你会想知道的。要不,我们明天就走。」我翻过身看着他:「明天?」

他没回答我,只是靠近了些,轻轻揭开盖住我嘴唇的纱布,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又乖乖地将纱布盖好。我赧然地别过脑袋,久久没敢舔自己的唇,生怕只要一碰着有关弄玉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唾液,就会再次沦陷进去。我轻声说道:「我会这么做的理由,你应该明白。」

弄玉的眼神微微一黯:「……我知道。」他替我加了厚被子,见我闭上眼便走出了门去。他一离开,我睁开眼看着窗外不断落下的细雨,就像苍天为整个世界都织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冬季锦衣。天越来越凉了,雅文这时应该已经回到碧华宅了吧。

注:出自:宋·陈亮《点绛唇·咏梅月》

第十九章雪山妖豹

其实那天过后,弄玉并没有真的带我去寻医。两个月后,我的脚伤和身上的伤复原得差不多了,但也只能勉强走路而已,而且身上还留下无数细细的刀痕。我的脚已经不堪入目,每次换袜子的时候我都会把眼睛闭上。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最可怕的是我自毁容貌后的第二天。

那一天风特别大,刮开了我房屋里的窗门。天气阴暗,乌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苍穹。我的头发被狂风吹得四处飞扬,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走进屋来,小心地伸出手替我换药。拆掉脸上纱布后,那个童子看着我,眼睛忽然睁得滚圆,然后他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浑身不住发抖:「鬼、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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