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许我如梦浮生_分节阅读_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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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臣不禁纳闷,那个走路带风说话带刀的季泽同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喝了两杯茶,看了一回花,就把他的心肠都看软了吧!他想着想着又自己责备了自己一番,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开玩笑!

顾家臣正考虑该怎样回答。抬起头来,发现流金抹紫的彩霞不知何时被浓墨般的夜色隐去,天色开始暗沉。

对面的杜甫草堂点起一丛一丛灯笼,拿极纤细的竹竿摇摇曳曳挑起在溪边。白纸红纸,墨迹飞扬,书着杜工部的传世名句。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草堂的对面,浣花溪的右岸,则是亮起一盏盏光如月色柔白的路灯。

季泽同一身米白色西装,侧卧湘妃竹下,晚风吹得他衣袂飞舞。那执着纸扇的手在如月光般的路灯下轻轻摇动着。春夏之交的西服料子薄,手一摇就往下滑了几寸,露出小半截手臂来,如同白玉雕琢而成。

顾家臣觉得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季泽同这幅摸样。

季泽同从小长在北京,小时候跟着许多名角儿学过戏,他最厉害的一个老师叫梅葆玖。学戏的人身段很好,一言一行都有固定的动作规矩,所以季泽同但凡侧卧,必是贵妃醉酒的身段。

顾家臣缓缓想起了初三那个暑假。他在后台凑热闹,看见季泽同,也是这副模样。他躺在椅子上,心事重重,欲说还休,无精打采。阳光洒在地上,季泽同懒散如一只猫。

灯光星星点点映着水面,像是满天繁星的倒影。可此时天上却没有星星,只有暗沉沉的夜,不时飞过几只麻雀,略带着凄凉。

不过是抬头那片刻的冷场,时间仿佛被这流水萤灯拉长了一般,顾家臣觉得时间像要冻结了。他正欲开口,却从旁边花丛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

“你说有要紧事,哄我开车送你过来,却在这里和人喝茶!”来人声音高亢,洒脱不羁,带几分沙场将士的铿锵,又带几分江湖侠士的豪爽。

原来是冯霖。顾家臣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这会儿却又钻出来,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二话不说拿起个杯子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尝了一口,却把嘴一撇道:

“茶是好茶,只可惜凉了!”

若是平常,看到冯霖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顾家臣不知道会怎样担心。季泽同一向不喜欢有陌生人,尤其是身份不合的陌生人闯入他们的世界。他连认识了七八年的自己都还不大待见,何况是素不相识的一个冯霖。顾家臣本来条件反射地要去把冯霖拉走,视线又不敢离开季泽同半分,犹豫间,竟然住手了。

冯霖这会儿还未经允许就喝了季泽同的茶。依得他平时的性子,非把这一套价值连城的茶杯给砸了,然后把冯霖胖揍一顿不可。

可是今天季泽同好像懒懒的,干什么都没兴趣。冯霖突然冒出来喝了他的茶,他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顾家臣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还是悬着放不下。

冯霖嘴里嫌茶凉了,手里却不闲着,又给自己到了一杯。他手肘撑在石头桌子上,手背托着下巴,举着茶杯四下环顾来。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冯霖上上下下打量了季泽同一回,又回过头去对着溪水,缓缓吟道。

他是在形容季泽同像孔雀麒麟么?

季泽同闻言冷笑一声。他这笑声一出,顾家臣冷汗就下来了,粘在背上有些微凉。未及顾家臣开口,季泽同自顾自地就先讲起话来。

“我老太爷说今天心情好,见这公园花开的好,让我陪他来喝茶,喝了两口他又跑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却等来你们两个。”

季泽同抬起眼角来把顾家臣和冯霖微微扫了一扫。

“我说家里的园子不比这公园差,又清静,老爷子怎么又想起来这儿了?说吧,到底什么事!”

那最后几个字说得凛冽,仿佛从前顾家臣认识的那个季泽同又回来了。顾家臣看着他,看到他的眸子里映出对面灯笼的火光,映得那样清晰,那样全神贯注,他的半截手臂举在空中凝固着不动了,望着对面的灯火怔怔地出神。

五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此刻露气已经下来了,季泽同躺在竹子边儿,头发上挂了湿漉漉的一层细水珠儿。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顾家臣心里突然一紧。都说有情人之间是有感应的,季泽同这个样子,莫不是直觉已经告诉他什么了?

“这么好的天气你不和你那位在家好好温存,怎么想起来要来看我了?”

季泽同话音未落,就听见旁边冯霖大呼小叫地嚷了起来:“好啊,顾家臣,原来你有女朋友,竟然瞒着你老哥我!”

顾家臣也来不及跟他解释。只怔怔看着季泽同,半晌,缓缓启口道:“他哥哥今天回来,他去接机了,晚上怕是有欢迎会。

顾家臣说出这句话,觉得头那几个字重似千斤,他每说一个字,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到“回来”两个字的时候,顾家臣好担心季泽同会突然晕倒,因为他自己已经要承受不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把这句话说完,他暗暗长舒一口气,再看季泽同的反映,他却还是出着神。

季泽同喃喃道:“啸徐以往哪次聚会不带着你?”呓语般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顾家臣只觉得如同绷紧的弦突然断掉一般,震得他心中一颤。停了一会儿,又听见他接着说:

“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他今天回来,我竟不知道。”

这话吐得柔和,又低又细如同自言自语,顾家臣却觉得每个字都像是朝着他砸过来一般。那个道字的音韵在耳边缠绕,久久散不去。哗啦啦的流水声生生传入耳来,提醒着顾家臣这浣花溪还在旁边流淌。

溪虽不宽,水虽不深,他却还是担心季泽同会突然纵身一跃而入,便把眼睛盯着他眨也不眨。季泽同也是看着那溪水里的倒映出神。冯霖喝着茶看风景,一分一毫也不去打扰他们。

夜风吹过,吹起一牵南蝈蝈小而尖锐的叫声。

这时候冯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他低着头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八点了,于是错过了什么重大事件一样站起来说:“家臣啊,既然你还有事,我就先去吃饭了!”

他把茶杯放在石桌上,回头很有礼貌的对着季泽同说:“谢谢你的茶,改日我再回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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