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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相_分节阅读_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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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踏着一根粗壮的长枝,枝桠婆娑作响间,人便已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大雄宝殿那业虫密布的房顶上。原本的琉璃瓦已经被业虫身体中分泌的粘液腐蚀得没了颜色,变得脆弱不堪,他走了一步便发出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断裂。檀阳子用脚踢开几只业虫,在檐瓦上一番摸索,试了几次便找到了几块破碎松动的瓦片,一一小心揭开,向殿中望去。

大殿中灯火通明,香云缭绕。众僧分列两侧,随着罄声向着正前方那尊通体漆金的释迦牟尼佛像下拜。住持观云站在最前方,作为维纳的观义则在香案一侧的矮桌前敲着铜罄。原本该是庄严神圣的场面,但由于檀阳子眼中所见的尽是人剥去人形后第八识的外观,那些僧人们较寺外的普通人变形虽少,可似人非人的样子也十分古怪,所以与其说是神圣,不如说是有些恐怖。

檀阳子心中原本的猜测是鬼在观云身上。之前去僧寮那边观望,便发觉越是接近长老僧众的僧寮业虫就越是密集。而那观云似乎有不少嗔怒的习性,加上寺内的人似乎都更喜欢观义法师,对他则是敢怒不敢言,或许会令他更加不平。若是心中的嗔恨压抑得多了,便容易引有共性的鬼上身。

可是出乎他意料,那观云的样貌竟然意外地接近他原本人身的样子,只是因为嗔怒的习性,从口中生出两根长长的獠牙来。纵眼望去,他竟是整个寺里恶业最轻的人了,甚至于身上还笼着淡淡一层乳白色流光,那是修为高深的修行人才会有的光。

更令檀阳子意外的,是那观义法师。

众僧口中仁慈和善比观云更适合当住持的高僧观义,此刻凝固成了一团漆黑细瘦而且佝偻的影子。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长出了无数细长的手臂,如树木的枯枝一般,在整个大殿上空张牙舞爪地舞动着。那些手臂末端都生着一张小小的手,手上有九根干枯的手指,在空中一开一合似在抓取什么。仔细看,会发现就连他的脸上都长出了手臂,五官都被挤得扭曲变形。那些手臂在一些特定的变形更为严重的僧人头部晃动着,细长如虹吸管般的手指从耳朵、鼻子甚至是眼眶插入那些僧人的头脑中。

从远处看,那观义法师早已不是人,而是一只全身都长着密集黑刺的巨大毛虫。只是看着便已经觉得全身发痒,头皮发麻。

原来鬼竟然是在观义法师的身上……

此鬼乃是从阿鼻地狱里逃出的棘心鬼,乃是因为嫉妒憎恨乃至于加害于人的业力吸引才会投胎入地狱中。

地狱与人间几乎是完全重合的,但是因为其中众生身体能力的限制,只能看到并且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地狱道中环境恶劣苦不堪言,可偏偏众鬼寿命都很长,偶然有一些得了道行的,便总能想到办法从一些两界之间壁垒较弱的地点逃离地狱,渗透到人间来。这棘心鬼便是如此。他们会选择一些与他们业力相似的人附上去,以图利用人的气息来躲避地狱鬼差的追捕。

而负责追捕这些从地狱中逃脱的恶鬼的,便是青红二无常。说起勾魂使者无常爷,人人都知道黑白无常。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时他们便会出现,将灵魂引上黄泉道,喝下孟婆汤,度过奈何桥,投生入六道之中。被自身第八识的业力吸引,或成人,或成畜生,或成地狱恶鬼。

但世上鲜有人知,无常不仅仅有黑白,还有一类无常穿青衣,一类穿红衣,不走黄泉路,却能往返于地狱与人间之中。和黑白无常一样,青红无常通常一起出现,青无常有集业剑,红无常执渡厄伞,未到先能听到红无常伞柄上的渡魂铃,妖魔闻之惊怖四散。

檀阳子,地狱中的名字是愆那摩罗,是个落单的青无常。他的搭档红无常早在三百年前捉捕一只罗刹鬼时死去了。鬼差本就没有可转生的第八识,这一死便是油尽灯灭,天上地下,再也无处寻了。上面也曾经想要给他再指派一名新的红无常,但是他拒绝了。好在他身手很不错,三百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上面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檀阳子低低地哼了一声,这次的棘心鬼虽然还未造成什么人命,但他太贪心了,竟然妄图将自己的业根种进这福地中来,这样便可以将这道人间和地狱的开口撕得更大。想必那些树枝一样的枯手在夜里四处探寻,影响了不少定力还不够强、内心原本就还有些被压抑的恶念的僧人。这便是为何这一个月来僧人之间关系紧张争执频生。

只是不知为何竟然是附在观义法师身上。

此时殿中人太多,不好下手。檀阳子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摆了回去,下一瞬人已经不见了。

他步下生风,整个人模糊成了一团青影,越过一座座宝殿的屋顶,袍袖如翅膀般在身后张开。他一路来至众僧的僧寮,以极快的速度在每一间房舍的屋脊上贴下一张黄纸符,最后来到观云法师的房门前。此时尸烛的效力再次消退了,现出了僧寮平常的面貌,青瓦白墙,墙似乎刚刷过不久,干净严整,规规矩矩。

檀阳子思索一番,在观云寮房前几块破碎的石阶下藏了两张咒符。然后又走到观义房门前,仔细看了一番。青瓦白墙,糊窗的纸都已经破了,门与门框似乎有些对不上,以至于门都关不紧,比观云法师的寮房还要破旧些的样子,但是却打理得十分整齐。阶前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窗框上也没有尘埃。

这简朴到寒酸的僧寮,给人一丝丝刻意的感觉。因为窗纸并不算什么稀罕物,相国寺这样的大寺,每年除了香客的香火,就连朝廷都会拨款修缮,就算扣掉所有花销,再加上广发布施也还有许多余钱,实在没必要省这么一点连零头都算不上的钱。若说他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所以任其毁坏,却又偏偏收拾这样一尘不染,就连房顶上都没有杂草。

他想起源衡形容观义的话,仁慈忍让,勤俭质朴,完美到就像是填补了所有住持缺少的东西。就连眼前这间僧寮,似乎都是一种另类的攀比。

檀阳子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棘心鬼会附在观义身上。只因那观义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强烈地嫉妒、憎恨着观云。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那么努力,又身为首徒,明明师父的衣钵就应该传给他,却为了那样意想不到的可笑理由,输给了师弟。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比师弟更优秀,却偏偏要对着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师弟点头哈腰。或许是因为他明明那么讨厌师弟,却还是要为了自己慈祥无争的形象将一切拱手相让。这怨恨经年累月一点点堆砌,终于引来了棘心鬼。

檀阳子记得十五年前他也抓过另一只棘心鬼。这种鬼以嫉妒憎恨为粮食,所以总会挑选那些心中压抑着黑暗妒忌的人来附身。时间越久,它的影响就越强,不仅仅是被附身的人,他周围的人心中压抑的那些恶意也都会一点点弥漫出来。那一次他们发现的太晚了,整个书院的书生忽然开始相互砍杀,他赶到的时候满地都是残肢鲜血,脏器从腹腔中溢出,一张张扭曲的脸上眼珠如鱼一般突出,情状惨烈。

目前这只棘心鬼还只附身了一个月,若是时间再久些,只怕早晚会出现僧众相残的惨剧。

第4章相国寺(4)

由于房门无法关严,所以并没有锁。他闪身进去,发觉室内也如外观那般,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分外仔细,连一片断裂的指甲、剃掉的须发都找不到。他从衣箱里找出一件寝衣,从上面扯下来一条系带,虽然没有身上直接掉下来的东西,有这样贴身的也未尝不可。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朱砂,在那布条上写下一连串扭曲的字来。那字并非汉文,也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宛如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弥漫着混乱模糊的意味。他将那布条藏在床下,这样一来若是那观义进入了这间屋子便会被他设下的这道囚邪阵法困住一段时间。再加上他在每一间僧寮上留下的符咒,只要待他回房设好最后的一道法坛,便可以形成青冥大阵,将整个相国寺拉入中阴界,到时候便可以强迫那鬼放开观义就范于他。

只不过那观义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捉鬼来的,恐怕对他早就有防范,日光一收、众僧入定之后就会有动作了。他须得回房尽快设好法坛才是。

却在此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口齿含糊,没有语调,似乎是在念经一样。

是有人回来了么?

回身推门出屋,却猛然定住了脚步。

那门外的景象早已变了。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几株槐树,而是几棵缀满彤红果实的柿子树,在暮色最后的余晖里舒展着沉甸甸的枝条。原本的僧寮变作了邻水结着的屋舍,远处青山从两旁环抱过来,山腰雾霭横斜,昏鸦如云雾一般呼啸而过。

恍如隔世般的景色,另檀阳子的心头狠狠地抽了一下。

青红无常身为鬼卒,却常常要在人间行走。所以他们需要一具在人间可以“穿”的肉身。他们会选择一些在母胎中已经死去、命魂已经离体的胎卵住进去,作为新生儿降生在人间。最初他们不会记得自己身为地狱鬼卒的身份,如普通人一般长大,直到十八岁前后才开始回忆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能够随时脱离身体回到地狱中去。肉身会变老,会变得不再好使用,到时候他们便会将之丢弃,再去寻一副新的肉身。

而这一世,檀阳子十八岁以前一直住在紫裳山中那少有人至的清静道观里。那十八年中每一次从他和师兄那间小小的寮房出来时,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那颗柿子树上一颗颗灯笼般的红柿子采一个下来,把皮撕开一个口用力一吸,果肉便充盈了满口,甜腻而筋道的口感什么时候都吃不腻。

那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想到这里,嘴里竟也仿佛弥漫着那股清甜的味道似的,令人心头浮起淡淡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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