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还是射手座_分节阅读_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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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一直孤僻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在业余时间里独自研究着那些艰深而少有人感兴趣的课题;而周围人,只视其为一个不合群又没有太大“出息”的人——他不打牌,不喝酒,只偶尔抽点烟,不会拉关系,对他们那个整日靠八卦邻里闲话、打牌度日的圈子来说,实在是格格不入。

“那是个乏味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虽然好像还算老实。”学校里的同事曾经这样评价他。

明仲夜一开始循着手稿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位作者任职的学校;然而他们告诉他,这个人因为家中出了些什么事,前两个月已经辞职回老家了——中学图书馆管理员的薪水本来就很微薄,而他们也并没有为这种“随处可找到替代者”的人特地保留职位的必要。

于是明仲夜辗转经由学校教职员、这个人当初租住的屋子的房东给出的信息,一路找去了他老家那个略偏僻的村镇——途中需要先坐火车,再换乘两次那种一天只有几班的长途汽车,大概花费了七八个小时的时间。

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打探到这个人的家。当地居民普遍对他这个外来者的到来表示惊讶,对“一个国外来的知名科学家”居然要找这样一个人更是迷惑不解——当然,当年他们镇上这位高考状元确实有点名气;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村里的干部热情地接待了明仲夜,和他寒暄着,奋力想从他嘴里探出更多出人意料的消息——大概是好作为日后吹嘘的谈资;而在好奇心和虚荣心被充分满足之后,他们总算告知了明仲夜他们所了解的情况:他要找的那个人,现年四十来岁,木讷寡言,一直打着光棍——因为人还算忠厚老实,其实当年也有姑娘看上过他,但不知为什么他拒绝了人家,真是心高气傲、不知好歹——本来在外面的大城市工作,收入还算过得去;前些时候他父亲忽然中风,他回来照顾重病卧床的父亲,结果有一天在路上意外被村里过往的摩托车撞到,倒下时脑袋磕到了路边的大石头,送去医院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了。

“我去他家里看了看情况——他父亲中风瘫痪,已经没有自理能力;而他母亲现在只能撑着勉强下地,靠种一点小菜和亲戚接济度日。”明仲夜说,“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在那个‘大城市’里除了教书,还做些什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他。”

“我在征得他们同意后,将那个人残存的一些日记和手稿带了回来——谢天谢地,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全部当成废纸卖掉或者烧掉。我给了他们一笔钱——也许不算太多,因为这次出来我也没换太多现金;他们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并且问我,以后还会不会再去。”

“我告诉他们大概不会,他们很失望。不过他们,还有村里那些干部,最后还是很客气地送别了我……”明仲夜接着说,“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简单翻阅了一下他那些剩余的手记:内容比较杂乱,也有些有点价值的东西,可惜不太成篇章。另外,和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本手稿一样,在有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地方,缺乏了必要的连贯证明……这是我很想跟他讨论一下的地方,但我现在也没法向他求证了。”

“来之前我曾经想过最坏情况,觉得大概不外乎找不到这个作者……”明仲夜最后说,“可是现实让我发现,这感觉简直比找不到还要糟糕——你明白吗,岚?”

温岚听完明仲夜的叙述,沉默了一下:他可以大致想象得出那本手稿的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也比明仲夜这个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华裔更能理解那个人所处的环境、遭遇和周围的一切……他甚至能理智地接受“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哪怕善良、清白、勤奋、努力,但才华和机遇不算那么超凡脱俗、又无权无势的情况下,很多人终归也无法得到公正的认可和美好的结局。而就算当事人已经身死,周围依然鲜少有真正的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恶意的流言或者幸灾乐祸。

但他并不想跟明仲夜说这些他已经习以为常、也被很多人视为“寻常”的东西。他不想用这些理由说服对方。

“我明白,明。”他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人都有其缺陷和弱点,有无法克服和超越的局限……然而有些被大众所轻易宽容和接纳,有些却成为了终生致命的陷阱,将人一路驱赶到那个糟糕的、无可挽回的路途上。”

“我花了很多年,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掌控力和影响力,好让事情在最大范围内,变成‘它应该有的样子’……但依然还是有很多时候,不得不面对这些措手不及的失败和毁灭……”

“也许它的发生和‘天分’或是心性,还有外部的大环境有关——而外人纵使有意,也根本来不及觉察,或者及时挽救。”

“你已经尽力了,明。但就算是你,也无法更改其他人的命运。”

明仲夜静静地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方才开口:“岚,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你大概是对的……但我仍旧不想承认,这种所谓‘命运’之类的东西,最终掌控着我们的生活。”

“你知道,我并非是出于道德之类的高尚原因而为此人受到的不公待遇感到遗憾……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不甘心罢了。如果我早一些找到他,和他联系上,甚至邀请他来一起做研究……事情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就算他不愿意一起工作,我至少也能弄清楚,他手稿里缺失和有疑问的地方,那些我想知道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我一直觉得,那种对现实的妥协,不是成熟,而是一种投机主义,或者一种因倦怠而生的软弱。”

“可是对他这件事,我偏偏……无能为力。我只能到此为止。”

“这感觉……简直让我更加厌恶起这个本来就无聊透顶、空虚乏味的世界。”明仲夜说。他的神情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温岚未曾见过的厌倦和空寂。

这感觉,让温岚忽然很想上前给对面人一个拥抱——虽然他有时候看着明仲夜狡黠得意、带着似乎嘲弄一切的自负和漫不经心飞扬跋扈、把一切玩弄于鼓掌之间时也会很想上去揍他一顿,但他发现自己更加不希望看到这个人神色黯淡、一身伤痛的落寞样子。

“……可是,至少还有你能证明他的价值。”最终他没有动,只是直视着对面人的眼睛,平静地开了口,“你认识到这个人的价值,你知道他并不像周围人以为的那样平庸无用,你发掘出了他手稿中超前的理论和思维方式……如果将它合理整理、给予恰当证明并且公诸于世,世人会因此而明白和承认的。”

“可是就算是那样,又有多大意义?”明仲夜回答,“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想给一个人什么东西,那就该在生前赐予他,而不是等到他死后。”

“不是为他……不只是为他,明。”温岚轻轻地说,“是为了所有还存在于世、可能能理解这些思想的人——这些东西会给他们以启发和鼓励,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

他看着明仲夜,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目光中,蕴含着从来鲜少显露的悲悯与温柔。

这些话语似乎触动了明仲夜。温岚看见他的眼神渐渐从不知落于何处的隐痛和失神,变得重新凝定起来。

“或许,的确如此。”与他对视良久、最终移开了视线后,明仲夜喃喃地说,修长的手指从公文包的外壳上划过,“你说得对。我会让这些手稿被承认的。”他的声音也重新坚定了起来,仿佛肯定和确信着什么,“……我一定会让这些的价值被认可的。”

“嗯,我相信你,明。”温岚看着他说。

短暂的沉默。

看着对面人长而密实的睫毛下浓厚的脸部阴影,温岚忽然注意到,室内的光线此时已经黯淡下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已经六点多了。

“饿了吗?”他开口问对方。

“……有点。”明仲夜愣了愣,看着他起身,“岚?”

“我去给你煮碗面。”他回答,走向了厨房。

冰箱里有他前几天刚刚买来的西红柿、大白菜、新鲜鸡蛋和一些培根。

这次他的动作娴熟了很多——事先切好了蔬菜和肉,在另外的小碗里打好了鸡蛋,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烧水下面。盐和胡椒罐预先就放在了手旁,方便添加;盛面的碗和其他餐具也早就准备好了。他一边拿锅铲不断地搅拌着防止暴沸和锅里东西糊成一团,一边拿着筷子时不时挑起来一两根面条,看软硬判断是否煮到够熟。最后起锅前,他还特地拿小勺子尝了一口汤,以确信盐是否加到位了。

明仲夜这次依然抱臂靠在厨房门板上围观了全程——只是神情安静专注,并没有笑他,也许仍在想别的事情。

最后他将盛出的两碗面端上了桌,把略大的那碗摆在了对方的面前,同时递过去了叉子,然后自己也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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