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梅的一千零一夜情书_分节阅读_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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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的那天早上,她忘记拿谱子。那谱子原是记得滚瓜烂熟的,不拿也没什么。可她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格,即使万无一失,也还是希望有个退路在后面做保障。所以她让出租车司机又倒回来。不知为什么大门敞着,起居室里父母也起来了。她路过的时候,听见母亲在里头说:“那不一样,我以为彼此再不能相见了,谁知你还会带我们回国来。现在我与他重逢了,原本的感觉还在。老杜,你是知道我的,我不能欺骗你。以前我连自己一起骗,还不觉得。现在我骗不过我自己,你放了我吧。”

余下长久的沉默,她也半天没出声——其实只过去了半分钟。随即父亲问:“那杜兰怎么办?”

母亲说:“我带。他也有一个女儿,未必能争取得到。他爱兰兰会像爱亲生的孩子一样。”

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天地间忽然昏黑一片。她呆坐良久,起身的时候腿脚早已发麻,司机是早让她付了账遣走了。她到那天才知道,成年人的摊牌,原来可以如此平静,她的未来,她的家,可以这么轻易、三言两语就打发掉,像是白色大理石桌面上的污渍,用湿的毛巾帕子一抹,就抹掉了。

她没去参赛,说是手疼。检查却没有问题,骨骼,肌腱,韧带,甚至她练琴练那么狠,却连腱鞘炎都没有。医生就建议她看心理科。重洋之外的同门告诉她,原来的演奏团依旧欢迎她,也许她需要散散心。但此时林赐已经开始殷切地给她介绍心理医生了。林葛二人打得火热,据说因为是初恋,彼此相识时都是少年,中年时旧情复炽,恋情会有种惊人的娇嫩。她跟随他们搬到一幢新屋里去,冷眼旁观,像吃多了隔夜饭,一天天的消化不良。偏看的不是消化科,看的都是挂牌心理医生,医生越看越多,她好像真的发作起厉害的精神病来。她母亲和生人介绍她时,总说:“这孩子精神不大好。”

但是有一天,葛淑贞洋洋喜气盈腮,拉着她的手说:“兰兰,过两天妹妹来了,你可要和人家好好相处呀。”

她心里冷笑,看来姓林那个倒霉鬼和她一样,也要来受这两人辣眼睛的荼毒了。

林未眠来的那天,下着雨,她下车时,她站在窗边往下看,小小的一个,慢吞吞地随她父亲上来了,进屋外边热闹了好一会儿,葛淑贞才来叫她,说:“快出来见见妹妹。”

她开门出来,看见沙发上的那个小女孩子,内心却吃了一惊,她坐在那里,浑身带着怯意,却又很要强,脊背挺得笔直。质地粉粉的,眼珠子像是光润的黑玻璃,一眨一眨千万点水光,周身裹了一件水晶紫的罩衫。见了她,很防备似的,抿着嘴没有叫人。也许是拿不定叫她什么,也许是不乐意叫她。等林赐催了,她才娇怯怯叫了一声:“姐姐好。”

那天她们吃过饭了,葛淑贞要另外做饭,林赐拦着,说吃剩菜就行,孩子懂事,不挑。葛淑贞说那怎么可以,二话不说,撸袖子露绝活,给林未眠做了一盆汤圆。雪白的汤圆皮,包了玫瑰紫的糖馅儿,那种腻腻的玩意儿,她是永远都不要吃的。

但是林未眠仿佛很喜欢,端着一小碗,勺子拿得很有派头,仿若吃得不是简单的汤圆,是地方官进献给皇室公主的贡品,小口吃,想来是太烫了,她的眼圈染上一点微醺的红,好像要哭,但是接下来就学乖了,嘟着嘴吹调羹里的小汤圆,吹凉了,才入口,这回好吃了,慢慢地把半碗汤圆吃完,眼睛更亮,唇色更红,默默地把碗放下,摸着肚子。

葛淑贞笑着问:“小眠,还要么?”她摇头。葛淑贞又说:“阿姨做了好多,现在不吃,明早就坨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说:“那,我再吃几个。”葛淑贞去盛了第二碗汤圆回来,见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咦,兰兰还在这里?很喜欢妹妹哦?”

她才猛然醒悟,自己在外边待得太久,不够自闭,开朗得不像个精神病了,为了保住人设不崩,慌忙起身逃回房间。然后还想着,那汤圆是外边雪白里边玫紫,而她的人,刚好是反过来的。

本来以为那么小的孩子,还没有定型,就像个汤团,是由环境来搓圆捏扁的。与她又是同病相怜,以后也许真能处成姐妹也未可知。谁知道小小年纪主意大得很,已经有了想念的人了。千千万万遍翻着那簿子。她某日暗地里一翻,里头多是一个清冽少女的身影,多数时候是抓拍,拍照技术很不怎么样。

她拿着其中一张去书房问林赐。

林赐受宠若惊,因她很少主动与他搭话。他破坏了她原来家庭之初,变着法儿对她做尽了讨好的事,也没能勾得她喊一声“林叔叔”,她找他从不喊什么,直接说事。林赐知无不言,说那是谢佳期,与林未眠最是要好,从小一处长大的。

说她完全没有心理疾病,那也不对,她有情感淡漠症,很少没来由对着陌生的人或事有那么强烈的爱恨。

她恨不得把那劳什子撕得粉碎。

她承认她是嫉妒的。

她嫉妒林未眠与她同人不同命,那顽强的生命力,明明在父母跟前已经两头不到岸了,却一点没蔫儿,新转学不到三天,学校里老师打电话来给林赐,说是班上有男生被她骂哭,让爸爸多管教一下,“小姑娘家家的不要那么厉害”。林赐在饭桌上提起,哈哈大笑,很得意似的,但是林未眠却皱起眉头来批评她父亲:“爸爸,你自己也是老师,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吧。”葛淑贞也笑了。林未眠又解释说:“不过是他先用方言惹我的,欺负我听不懂。别的人翻译给我听,是很下流的话,我当然要骂他。”她在一旁全程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也嫉妒那簿子里的人,在千里之外,却被人这样千丝万缕地记挂。

她是可悲的。她只有她自己。假如她死了,也依旧像大理石桌面的污渍一样,被毛巾帕子一抹,就抹掉了。

这无聊到底的生命,在某一天又起了波澜,她发现了母亲梳妆台上的孕检单,新的孩子已经成形好几个月,就快要向这世界伸出柔嫩的触手了。她一瞬间冲向洗手间,代替她的母亲吐得昏天黑地。林未眠过来给她递纸巾,问她有没有事,听见她说没事,就又回了她小小的房间去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混沌的黑色土壤里开出一朵罪恶的七彩花来。

——走,带她走。去天涯海角。

到时候她身边认识的人只有自己,那活在相簿里的精神依靠也没有带走,那她能依赖的,也就只有自己。走,离开这里,离开这肮脏混沌的一切。

她走了,对葛淑贞是一个报复。林未眠消失,对林赐是一个打击。

带林未眠去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去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与她相依为命,养活她,做她的支柱,拉琴给她听,听她说勇敢的话。

发动那辆老爷车的时候,她内心的快乐达到了此生的顶点。

但是开出去一半,她忽然想,她这么大了,又那么聪明,难免会找人。报警也说不定。所以把她拐走也终究不是万全之策。最好是两个人一起死了,葬在一起。

人不能随便动念的。尤其是恶念,和绮念。

那辆大货车直撞过来的时候,她那个合葬的念头才刚成形。车子的刹车失灵了。她们径直栽进湖里去。那是一辆老车,连安全气囊都没有。湖水倒灌进肺里的时候,她看见林未眠脸上的哭泣。湖底原本应该很幽暗,她看不清才对。所以她怀疑是幻觉。包括后来咕嘟咕嘟的水声里有人和她说话,这也应该是幻觉。唯一真实的是周身的剧痛。她像散了架一样。

“佳期,我晚点回来。”眼下浑身又像散了架,醒来就听到她的声音,只可惜她是与别人说话。

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把自己说给她听,像她和谢佳期那样亲密无间。

前不久的一天,她们俩在一家小馆子吃午饭,她就坐在她俩座位的背面,只听林未眠小小声对谢佳期说:“佳期,性取向是基因决定的吧?那假如你没有遇到我,也不认识我,你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啊?”谢佳期没做声。林未眠似乎推了她一把,催道:“老铁,说说呗。”谢佳期说:“一定会遇到。”林未眠问:“你未免太自负了吧——我迷路了的话,就找不到你了。”谢佳期说:“因为小眠是我的命中注定。”又款款补一句:“我去找你。”

两个高中女生,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恬不知耻!后续竟然还能有胃口?她气得浑身乱战,刷地一声站起来就走了,店家在后边大喊:“哎哎,小姐,你付了账,菜不要了?……你自己不要,不是我们的问题,跟我们无关啊…等下别找我们…”

她也想像她们俩那样,说一些听了连脸都麻掉一大半的话。她想说给林未眠听,看她羞得满面通红的样子。但是正常人,对杀人犯的想法都不会感兴趣吧。林未眠她母亲那一边的人都认为她是想杀人,认定她心理扭曲。虽然她最初的想法是拐带,并不是灭口。

但无论是出于什么意愿犯罪,犯罪才是最终事实,过失杀人也要负刑事责任。本科时期她选修了一门传媒课,教授在课上说:“为罪犯洗白,是这个世界上最下作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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