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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_分节阅读_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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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墉禁不住笑出声来。沈遇竹脸上一热,策马走开了几步。端木墉扬鞭跟上,笑道:“小别重逢,自有胜景——我们快走罢!”

第72章唯君能解

二人回到营地,和冯搴了交接军务及外交事宜。三人围着火盆晤谈未竟,听到帐外传来喧闹人声,冯搴转头一看,极自然地说道:“是将士回来了。”话音未落,沈遇竹早已站起身撩帐迈了出去。迈出半步才觉唐突,退回来朝两人笑道一句“失陪”,这才匆匆走了。

端木墉忍俊不禁,冯搴挑了挑眉,道:“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倒不知还是个性情中人。”

端木墉用铁夹挟起一块木炭添入火盆,指着烧红的木炭笑道:“人的性情各有不同。正和这木炭一般,有的木炭一点便着,火光耀目,火星四溅,不一会儿就烧尽了;有的木炭极难点燃,可是一旦点起,却能安安静静地燃烧很长时间……”

冯搴道:“这样说来,谁会不选择后者呢?”

端木墉道:“那也未必。”

“哦?”

端木墉脸上的神色似讽似叹,微微笑道:“假若能拥有繁花似锦的春天,谁又会去挑选这不值一文的木炭呢?”

沈遇竹随人潮走向城门,正看到被众人拥簇进城的齐军。众士卒脸上都洋溢着大胜凯旋的志得意满,而领军为首的雒易却仍是那副从容沉稳的神态。他高踞骏马之上,一手抱着头盔,转过脸正和身侧满脸兴奋之色的副官交谈。他的甲胄斑驳残破,布满了刀痕血迹;他的发髻凌乱,衣襟处、面庞上尽是风尘、汗渍和血污,看上去又肮脏又野蛮,和那一群满脚黄泥的粗野兵卒别无二致——然而映在沈遇竹眼中,却觉他的形貌是那般生机勃勃、焕彩生辉,尤其当他与人交谈时一挑眉,湛湛碧眸如火光迸发,俊美得令人心魄摇撼。

雒易一转头看见人潮之外的沈遇竹,眼前一亮,禁不住粲然一笑,满身冷厉森然之气不由涣然而消。他策马排开人群朝他走来,微微俯**和他手指交握,低低笑道:“你——你回来了?几时到的城中?已经见过冯搴了吗?”

沈遇竹笑着应是。其实雒易说什么他都不太分明,只仰头含笑望着他,将手掌覆在他的膝上,轻声道:“你呢?还疼不疼?”

雒易望着他温驯喜悦的双眸,胸臆涌起一阵暖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雒易不良于行的那段时日里,只要他开口唤他,有时甚至只要他抬一抬眼,沈遇竹便会驯顺地走到他身边来。论身量他其实还比他略高一点儿,每每为了迁就坐在轮椅上的雒易,却总是不避尘土,屈膝在他面前,仰面笑着与他说话。那时候他面上便是这般温柔专注的神情。雒易知道沈遇竹看似温吞,其实又聪明又清醒;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亲近了之后,他便常常在他面前流露出天真稚气的神色——正如此刻,那双幼鹿一般毫无设防的黑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绵绵地流淌着眷恋之情,像是怂恿着他赶紧对他为所欲为一番。雒易酣战方罢,筋骨虽隐隐酸疼,却是斗志未消,抚着沈遇竹修长的手指,只觉又一阵血脉偾张,眸中焰光愈发炽热,恨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眼前之人一把拉到马上,纵马狂奔到僻静无人之处,好幕天席地地一逞兽欲——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欢呼之声。雒易回眸一望,却是当地的百姓听闻师旅凯旋,箪食壶浆来犒劳军队了。他拍了拍沈遇竹的手,轻道:“等我片刻。”沈遇竹点了点头,退了开去。

雒易翻身下马,转身疾步迎向扶老携幼的老百姓,屈身搀扶住正要下跪的老人,极尽谦恭地笑道:“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平白折煞晚辈了——”

老人是本地的乡贤里长,满面风霜,鸡皮鹤发,齿牙尽落,口音极重,激动地朝他叙说个不休。雒易含着笑意耐心倾听着,不时亲切地应和上几句。在众人喜不自胜拥簇在旁,均觉所谓军民鱼水情深、融融泄泄,莫过于此。

老人激动的心情稍稍平息,颤颤巍巍地端出一坛珍藏已久的醇酒,满满斟上,执意要亲自敬祝给将军。盛情难却,雒易笑着接过,正待一饮而尽,眼前骤然一黑,原先隐约酸涩的筋骨忽然窜起一阵针扎般的剧痛,几乎站立不稳,手内抖颤,竟握不住酒碗,将半碗酒浆都倾倒在了地上!

原本谈笑的众人不由一阵骇异,顿时人声岑寂,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将军此举是何用意?雒易只觉双膝筋骨迸裂般的剧痛,一颗心沉沉如坠冰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发生了什么——沈遇竹说得不错,那药方不过剜肉补疮之策,剧烈的药性反噬,竟然在此刻再度爆发了!

当前齐军屡战屡胜,风头正健,一旦主帅的伤势被发现,之前一切经营都将白费,后果怎堪设想?雒易秉性坚忍,应变又快,强忍着捱过周身剧痛,神色不变,将余下半碗酒徐徐倾注于黄土之上。他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搀着老人缓缓坐在残垣之上,暗暗掩饰自己随时可能颓然倒下的虚弱,沉声道:“老人家,你敬错了人了!”

雒易的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慢慢流转而过,许久,才哑声道:

“老人方才说,这壶酒是三十年他亲手埋入地下的珍藏——诸位,三十年前是什么日子,你们还记得吗?”

众人心中一动,却听雒易慢慢道:“不错,就是那一年,桓公在葵丘举行会盟,三拜叩谢天子亲赐的肉胙。周德衰微,周王被犬戎赶出镐京,流浪诸国;夷狄南下,更是屡屡以铁蹄侵我中原。在那个荒年灾月,是谁伸出援手攘除敌寇,恢复华夏衣冠?又是谁傲视群雄,创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不世之功?那是每一个齐国人都铭记于心的辉煌历史,距今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太长了,长得能酿成这一坛醇酒;三十年却也太短了,即便我们未曾有幸参与那等盛世繁华,却一定也听我们的父辈——像这位老人一般——满怀自豪之情地提起过——在那时,自称是齐国人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的一件事啊!昔日的强盛和风光,我们何尝有一日忘却?这骄傲早就融入了我们的血脉之中!”

众人畅想当年盛世辉煌,国富民强,诸国来朝,历历如在眼前。身侧的老人更是激动不已,雪白的须发颤抖个不停,抬起枯槁的手擦去着眼角沁出的泪水。

雒易顿了许久,趁着体内一阵剧痛稍息,以沉痛的口吻低声道:“然而谁能料到,区区三十年过去,昔日纵横捭阖九州的霸主,却被蛮荒之地的燕国欺辱到了这般境地!那些粗鲁蛮横的野人联合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市侩之徒,磨牙吮血,贪婪觊觎着我们的财富和国土。他们发动战争,践踏我们的庄稼,烧毁我们的房屋,鞭笞暴打我们的兄弟——他们将尚在襁褓之中嚎哭的婴孩,从绝望哀啼的母亲怀中狠心夺走!他们将我们白发苍苍的父母,驱赶呼喝如牛马一般!还有多少日思夜想的亲人,失陷在被攻占的城池中,天各一方,也不知是生是死,不知今生能否还能相见……”

众人联想桑梓之情,想到手足亲朋生离死别的切切哀痛,禁不住黯然神伤,哽咽不已,更有人忍不住泪流满面;想起敌军侵略家园蹂躏故土的暴行,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

雒易紧攥着双膝,环视四周,端详着众人神色,缓缓道:“总有外人嘲笑我们,说齐国人都是唯利是图、只知道怯懦自保的油滑商人,然而这场国难却向天下昭示了齐国人的血性和勇武。商人倾家荡产四处奔走,老弱妇孺举家上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尽管由他们嘲笑去罢!齐国人从未从此团结一致,凝聚成铜墙铁壁,教他们再难犯我分毫!这是举国的苦难,也是上天的试炼,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艰辛的考验——敌人的人数远胜于我们,敌人的物资远胜于我们。我们或许会失利,或许会负伤,或许会牺牲,但是有一件事永远不会更改——齐人永不屈服!”

众人受此激励,一个个昂首挺胸,胸腔内热血迸流,振奋不已。雒易的声线也愈发慷慨激昂:“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奋战到底——哪怕我们的国土被烧成焦土,哪怕我们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我们终将胜利!齐国终将复兴!”他双目如电,环视众人,以一种狂热的激情感染着在场军民,慨然道:“我日夜赌咒发誓,只要能将敌人赶出故土,我愿付出一切——砍断我的双腿,我还有双臂可以投出长枪;砍断我的双臂,我还有躯干能为战友阻挡刀剑;砍断我的头颅,我还有牙齿能咬断敌人的喉咙——”

他戟指众人,厉声喝问道:“告诉我——兄弟们!便只有我一人这么想吗!”

随着这一声喝问,泱泱众人齐声呼喊应和,如野火落入荒野,顿时燃起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燎原烈火。雒易笑道:“不错!这才是齐国儿郎的血性!”他指了指酒壶,道:“所以我才说老人家的酒敬错了人——该受用这美酒的,不是什么将军,而是牺牲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万千英灵——而是每一个浴血奋战的齐国人!”

一个将官走上前来,将那坛美酒高高举起,尽数抛洒于青天之下。他须发戟张,“砰”的一声将空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高声呼喝道:“赶走燕狗!复兴大齐!”

人人心旌摇荡,群情鼎沸,向浩茫苍天狠狠挥击着拳头,此起彼伏地齐声怒喝道:“赶走燕狗!复兴大齐!”

雒易坐在人群之中,竭力忍耐着又一波刺骨剧痛。他支撑心力说了这许多话,早已四肢酸乏,浑身颤抖,冷汗涔涔滚落,将重衣革甲都浸透了。然而群情振奋,人人呼喝泪流之时,竟也丝毫看不出他这神色有何异样。这是士气空前振作的关头,是以他咬牙拼尽全力,不吭一声,更乔装出从容自得的神态,激发众人同仇敌忾之心,在人人涕泗迸流的狂热之中掩饰自己的失态——可就在这喧闹鼎沸之中,雒易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连屈一屈双膝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在心中忖道,风口浪尖,正是千钧系于一发的时刻,当下应当如何收场?

正当此时,冯搴排开众人走上前去,恭谨屈身笑道:“将军,即墨的使者方才来了,指名请您先行去领受机要!”

先前,齐人众志成城地齐声呼喝,声浪排山倒海一般,直冲九天霄汉之上。营帐内的冯搴和端木墉闻声迈出来,听得众人呼声雷动,不由驻足而观。却见一人拨开人墙奔到眼前,握住冯搴的手仓皇道:“冯大人!雒易他——他——”

四周一片嘈杂,冯搴根本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愕然道:“遇竹,你怎么了?从未见你这般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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