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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_分节阅读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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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硕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讪讪笑道:“这话实在言重……”

雒易冷冷道:“哪里言重?母亲分明重金力邀先映来瞧我的旧疾,却故意让先映装作是偶然无心之举,为善不欲居功,真让孩儿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呐!”

姿硕夫人秀目微瞠,错愕茫然兼有之,下意识道:“先映确实不是我派人送到你身边……”话一出口,却自觉空口无凭,不能取信于人,反倒落实了自己对雒易的旧疾不闻不问、死生由之的冷漠态度,索性闭口不言。她被不期而至的雒易惊得方寸大乱,稍一停顿,便迅速镇定下来。她心内断定雒易便装来访,定有所图,又换上平素温柔舒缓的容色,款款笑道:“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在前线浴血奋战,我在后方日夜为你祈福,血浓于水,本就情出天性自然,谈得上什么‘为善’?”

雒易见她神色自然、大言炎炎,心内不由一阵发恶,唇边勾起讥讽的笑意,点头道:“好个‘血浓于水’,好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有如此见识,孩儿实在心怀畅快,正好,孩儿此次回归临淄,特为母亲准备了一份薄礼,想来定能教母亲慈颜大悦——”

正说着,身后静默无声陪侯着的随扈侍卫手捧一只楠木锦盒走上前来,递放在了几案之上。雒易恭恭敬敬双手捧到姿硕夫人膝前,含笑道:“请母亲笑纳。”

姿硕夫人盯着那雕镂精美的匣子,心生不祥,又按耐不住犹疑之心,伸手挑开了绶带,将木匣打了开来_一瞥之下,霎时魂飞胆丧,一声惊叫,将木匣错手丢开了去——那木匣摔落在地,竟骨碌碌滚出一个颜面苍青的头颅来!

王宫的侍卫骇然惊动,正要上前质问,却被雒易的随扈按剑瞪视的凌厉气势所震慑,竟不敢有所动作。再看向姿硕夫人,花容失色地瞪视着的足边那眦裂血面的少年头颅,碧眸中充斥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绝望之情。

雒易端坐案前,冷冷质问道:“母亲,这是谁?”

姿硕夫人抬起一只雪白柔荑轻掩双目,哀泣哽咽道:“你拿这龌龊玩意吓唬人,倒还来问我!”

雒易冷笑一声,长身站起,抓起断首的发髻将其提到姿硕夫人面前。姿硕夫人给那血面腥臭的头颅迫在鼻前,霎时面色煞白、别过脸去。雒易慢条斯理道:“母亲不认识也无妨。我便为母亲引见一下,这是齐桓公兄长公子纠的嫡孙,公孙虔。当年公子纠与桓公争夺齐君之位失败,滞留在鲁国。桓公继位后向鲁国施加压力,鲁国为避免祸端将公子纠处死。然而公子纠的后代却一直留在鲁国。当前的无亏是齐桓公最后一个子嗣,假若他暴毙,桓公一脉绝祧,论起礼法顺位,这个远在异国他乡的黄毛小儿倒成了最名正言顺的齐君继承人选——母亲!您舍近求远、费心筹划公孙虔回国,莫非是对孩儿另有图谋吗?”

姿硕夫人被戳破图谋,双唇泛白,只是无言以对。雒易冷冷道:“母亲,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你教给我的。钟离春的势力尚未溃败,诸国对战乱频仍的齐国更是虎视眈眈

,如今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稍有智识,便能辨清其中利害——想必,您定能好自为之。”

雒易不愿在她身边再逗留一刻,言尽于此,便站起身来,领着一众随扈拂袖而去了。只留下姿硕夫人跌坐一侧,紧紧捂着胸口,惊恐万状地瞪视着公子虔的首级。那一张韶秀浓丽的面庞变得黯淡灰败,竟如被污水浸泡坏了的工笔美人图。

第81章大典之上

委蛇记·周不耽

字数:3986

更新时间:2019-02-2623:29:11

两害相权取其轻,除却选择雒易的阵营,姿硕夫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三日后,姿硕夫人以太后身份面见齐君,正式向外界公布雒易为当年她腹中之子,并请求迎回桓公的血胤,允许其祭拜齐国吕氏宗祠,列入族谱之中。那时,姿硕夫人当场追忆往昔苦楚,说了许多追念先王的话,情深意切,泪沾衣襟,作态十足。又加之朝中左右早被打通关节、相互呼应,即便钟离春再心有不甘,也无法公然抗拒。终究只能又发一纸敕令,将雒易迎回国都。

此令传到民间,更是坐实当初桓公谶言分毫不误。国君的骨血因手足相残的动乱而不幸流落民间,历经磨难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矫矫君子,多年后只手复国、认祖归宗——这般充满传奇色彩的戏码,自然引发了齐国百姓口耳传颂的热情。国人兴奋无比,争相目睹这位公子的容止风采。那一日雒易领着麾下虎将自朱雀门踏入临淄,一身兼具有国之干城与天潢贵胄的双重荣光,引得万人空巷,呼声如潮,其威望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足一月,临淄城内风云变幻,已有江山易主之先兆。许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人蠢蠢而动,争相改换门庭投奔雒易。临时驻扎的别馆门前,但见肥马轻尘不绝如缕,托门烦窍之人往来如潮。

与这厢无限风光相比,深居寝宫之中齐君无亏的四周,却是笼罩在日薄西山的愁云惨淡之中。齐君的病躯本就孱弱,经一番逃难颠簸后沉疴益重,日渐呈现出灯枯油尽的态势。兴许是为了给这位名义上的齐国之主冲喜,小君钟离春颁布了敕令,延请各地商旅国宾参与即将到来的冬至大典,甚至宣布齐君也将亲自出席大典,与士卒百姓同乐。然而更多的人相信,即便无亏真能强撑病体出席盛典,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甚至有许多人议论,无亏将在大典上正式宣布逊位,效仿尧舜,将国君之位禅让给深孚众望的雒易。

复国大战的全胜与冬至大典的盛事,让临淄城接连数日都沉浸在通宵达旦的狂欢之中。城门上到处张灯结彩,华街陋巷遍地旌旗招展,鳞次栉比的酒肆茶坊浸没在一片摇晃的灯红酒绿之中。随着大典日益临近,许多来自五湖四海、口音服饰迥异的外邦人,络绎不绝地涌入了临淄城。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的士民百姓以大国心态自居,将其视作外邦来朝的吉兆,自然未曾注意到人潮中时不时出没着的神色警惕、目光凛厉的面庞。

这日午后,一辆青铜轺车趁着昏暗的暮色匆匆掩入临淄城内,径直奔向最繁华热闹的稷门。在这通衢大道之上,正坐落着一座名唤悬练坊的声色之地。此地不但是达官显贵一掷千金的销金窟,更是风流名士挥斥方遒、纵横清谈的风雅之地。初临此地的旅人,往往只为那靡靡的丝竹之音和舞姬翩跹款摆的步态所吸引,目不暇接、流连忘返。唯独有心之人,才能在酒过三巡、酒酣耳热的掩护之下,探听到渴望获知的宫闱秘闻和绝密情报。而此地的运营,全仰赖美艳动人的老板娘八面玲珑、迎来送往。

青铜轺车在悬练坊前勒停马匹,将一封密函交到悬练坊的门房手中,又匆匆离去。门房检验过信函上的火漆,趁四下无人发觉,携着密函匆匆走过精致蜿蜒的回廊,将信函原封不动交由到悬练坊的主人手中。

那女子黑发如瀑,正对着铜镜描画一侧柳眉,一见函上火漆,也不由放下手中墨笔,拆信而观。寥寥数字,便引得她心潮澎湃,薄施粉黛的芙蓉面上,愈发绽出明艳的光芒来。

身后珍珠风帘发出玲珑碎响,有轻缓的跫音由远而近。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纤薄的肩膀,俯身与她共阅那封信函。他一目十行迅速阅毕,发出一声轻笑,道:“决素,这回夫人总该放心了罢?”

决素转过脸来,对他粲然一笑,纤腰一扭,轻巧立起身来,朝他盈盈行了个礼,笑道:“一切都在你筹划之中。”

男子未置可否,但笑不语,舒展身子斜倚在美人榻上。决素柔声道:“我真想不到,你能做到这个地步。”

男子微笑道:“我也想不到。”

决素一双秋水清瞳,怔怔然凝望着他的眉目,像是透过他,望见了久远涣漫的过往。她如梦似幻般轻声道:“你比初见之时……变了很多。”

“我什么也没有变。”他的声调悠然娴雅,应答却很快,道:“像水一般,盛在鞘中成为刀,盛在瓮中变成缶,然而,凶器或乐器,都只不过是世俗之人强加的‘名’而已——决素,我仍旧是我,仅此而已。”

盛典开幕那一日,参加典礼的公卿贵族在黎明时分便纷纷起身,预备出发。沈遇竹抱着手臂倚在窗畔,望向窗外莹润寥蓝的天,又转过脸,注视着正栉发整装的雒易。美貌的侍婢们正有条不紊地为他束发髻、绾皮弁,缀以玲珑玉石,在腰间系上鲜红丝绦,又配上山玄玉组玉佩。环佩冲牙相击,发出铿锵清越的悦耳之声。

会弁如星,充耳琇莹,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意识到他凝视的目光,雒易自冕旒后抬起眼来,道:“在想什么?”

沈遇竹懒洋洋地笑道:“这衣服脱起来一定很麻烦。”

雒易随手抄起案上果盘里的柰子朝他砸了过去。沈遇竹抬手将柰子接在掌内,送到唇边咬了一口,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天子公侯需要宵衣旰食了。这身行头扛起来实在很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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