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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_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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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怀虚真人收的弟子各有千秋,然而又不全是高手。

  首徒出师早,游历江湖后不知所终,连庄白英这种自小长在会稽山的都没见过他几次。二弟子谢凌最为出名,但到底半路入门,亲近不足。三弟子庄白英得他真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小事宜都能很好打理。四弟子杨垚乃阳明剑法的集大成者,亦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观朴剑出神入化,但他性格古怪,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顽皮。

  唯有小弟子程九歌实在特别。

  他被怀虚真人捡回去的时候还是个在医馆跑腿的总角小儿,父母双亡,医馆大夫对他只是当半个学徒呼来喝去。怀虚真人最后一次游历四境途经巴蜀,实在怜悯,便出了点银钱,将程九歌带了回去,挂了个关门弟子的名。

  山上多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怀虚真人替他起了名,放在阳明峰长大。彼时阳明洞天一派和乐融融,除了谢凌端着架子,其他两个师兄、年纪大些的师侄辈都乐得把他当吉祥物,照拂得十分周全。

  怀虚真人年迈,谢凌性子又冷,一门心思地扑在他小弟子身上,对新来的师弟毫无兴趣,程九歌最终被扔给了那时候才弱冠之年的庄白英。

  故而程九歌虽名义上辈分高,实则没跟着师父学什么,算是庄白英带大的。

  庄白英发现程九歌对练剑实在不上心,年纪大了点,开始成天跟着杨垚不学无术,无比的恨铁不成钢,只得任由他长成了一朵弃武从医的奇葩。如此一过,竟然已经二十余年。

  所以细细算来,程九歌如今三十出头,除却此前在江南、齐鲁一带游历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即便此地是他籍贯,但似乎无牵无挂。

  这道理秦无端不会不知道,于是他才如此郁闷,感觉不被信任。

  苏锦听他倒完苦水,安慰道:“他总有自己的事,兴许不说只是怕你太过担心了。”

  “你知道什么……”秦无端只比苏锦大上六七岁,说话却仿佛高了一辈,“我入门时,师父已经是名义上的掌门,终日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对我们这些亲传反倒不上心。小师叔大不了我几岁,不练剑时他就带着我玩。后来他下山游历江湖,也一直书信联系……长此以往,我当他是挚友,又有什么不能同我说?”

  虽然在山上时,程九歌老是被苏锦打得满山乱窜,但归根到底还是师叔,除了切磋之时,苏锦绝对不会放肆,听了秦无端这番挚友言论,不由得震惊了片刻。

  苏锦只得含糊道:“或许……真有难言之隐。”

  闹市嘈杂,又是饭点,处处有走贩脚夫,一时有人靠近也没有被察觉。

  秦无端唉声叹气:“我师父最后那封信中还说,让照顾好小师叔,这成都府中弯弯绕绕的,他到底走了这么多年,人生地不熟的,又傻又好骗,别人说什么都信,万一被拐走了,我怎么向师父交代——”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秦无端,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是这样窝囊废啊?”

  秦无端:“……”

  苏锦连忙起身,让开座位,乖巧道:“师叔您来了,您坐,要不要吃点东西?刚才师兄也是担心,一时嘴快罢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程九歌瞥他一眼:“你也少给我卖乖,表面没赞同他,其实心里频频点头呢吧?”

  苏锦:“……”

  他觉得程九歌以前被三师叔护着时反倒十分好欺负,自从一起下了山,越来越难拿捏了。思及此处,苏锦忍不住看了秦无端一眼,心道,“他二人常在一处,师叔现在这样不好糊弄,一定都是秦无端的错。”

  程九歌面色不善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秦无端察言观色,立即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声下气道:“师叔,我错了。小师弟从青城山来,听说找到了答案,这是大事,您就大发慈悲放我一马,先看看阿锦的伤吧。”

  他说得小声,唐青崖神色一凛,之间四周仿佛又有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大庭广众到底没好停留,秦无端给了馄饨钱,四人去到他们暂且栖身的城中客栈。

  程九歌给苏锦把了脉,道:“此前内伤痊愈,最近没有与人交手,脉象平稳得很……没有大碍。阿锦,你去有什么收获吗?”

  苏锦从怀中拿出那破烂的残卷道:“偶然得到此物,认真查看后,大约是《步步生莲》的真迹。只是青城派对此物如避蛇蝎,掌门天苍子也是绝口不提,我不通医理,只知道功法与我练的一脉相承,先拿来给你看。”

  程九歌看过苏锦默写的《步步生莲》。医者仁心,对这类伤人伤己的功法,他致力于寻找答案的着急不逊于苏锦,如今听到好消息,赶紧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苏锦则在旁边同他共看一卷,在空白的纸上一面誊抄一面修补。

  忙到后半夜,白纸上重新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迹。苏锦的书法谈不上名家之姿,然而字如其人,有一番独特的气度,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一路无声无息、几乎要叫人忘记他的存在的唐青崖探头过去默读了几行,心下若有所思,却忽然听到风声。

  他见苏锦和程九歌心无旁骛地继续整理,拿起苏锦放在房间角落的不易,轻声道:“有人在附近,我去看看。”

  苏锦抬头,对他拿了自己佩剑的事置若罔闻道:“小心为上,不要硬拼。”

  他们二人相识相知的时候比起旁人三年五载的情谊自然尚浅,但论默契又胜过许多年的貌合神离了。唐青崖朝他挤了挤右眼,掀开窗户后轻身跳了出去。

  唐青崖离开得悄无声息,他刚走不久,程九歌便皱眉,发出了“咦”的一声。

  苏锦连忙道:“师叔,发现不妥之处了吗?”

  程九歌道:“这两份心法,仿佛并不能合二为一啊。且不说你此前默写的版本后面混乱不堪,害人于无形,这前面皆有几处是篡改过的。”

  他指给苏锦看了几个地方,用朱笔标在新誊写的那一卷上,道:“青城派给你的残卷开篇同谢师兄传给你那份儿看上去差不多,但从第三节开始,反倒更像是凌霄……青城派的这一份,分明标了名字,原本不该叫做‘步步生莲’。”

  苏锦顺着他的笔尖去看,果然,那破败的旧书上寥寥几字,笔力苍郁顿挫,即便历经百年也能窥见甫一面世的风采——“人间世”。

  他略略地扫过,道:“此卷前九节为‘灭’,后九节为‘生’。中间还有残缺,最详尽的一部分我推测为莲生步的源头,大约也成了‘步步生莲’的起始?……流传到大内,估计改得生死颠倒,因而成了毁人的利剑。”

  “此法暗合禅宗,又与道家阴阳混沌之法有共通。”程九歌道,“撰写之人生前定是怀才不遇,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后来看破红尘,以山水为寄托。不甘心满腔才华被埋没,在研习了道家与佛家思想后,把其中阴阳并济、生死轮回一并融合。可这两家本源不同,所以到底无法彻底地贯通。”

  苏锦频频点头,接话道:“他大概以为武学没有门楣之分,所以要把所有的好放在一起,结果适得其反了。”

  程九歌道:“更何况你的心法还练歪了……阿锦,我见这残卷应当不是伪造的,但当中缺了很多——起码不止一卷。还需调理,暂且我和你专心修补。倘若真能大成,不仅谢师兄当年的执念可以放下,说不定还有旁的秘密重见天日。”

  那前辈生平早已不可考,也不知他当年写下“人间世”三字的时候有什么样的坚持。

  大概在他看来,世间走一遭,不过也是向死而生吧。

  苏锦沉浸在某种近乎狂喜的欣慰中,良久才发现唐青崖去而不返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右眼跳个不停,直觉要出事。

  天将蒙蒙亮,苏锦坐立不安,索性道:“我还是出去找找青崖。”

  秦无端道:“你怎么突然对他这样上心?”

  这问题来得十分不是时候,却又让他仿佛摸到了一扇门。苏锦沉吟许久,他提起凌霄剑,入手时剑柄的花纹磨得掌心疼,最终闪身出门前道:“他给我买糖吃。”

  秦无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任由他去了。

  秋天的清晨即将到来,露水凝结,苏锦匆匆往外走,碍于城中道路复杂,他一时不知唐青崖去往了何方,无头苍蝇似的走街串巷。

  早起的商贩已经开始准备一天的生意,而夜市才刚刚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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