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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_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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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些话,季平琰眼神不定,师映川摸了摸他的头顶,嗤道:“我的傻儿子,你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年纪还太轻,有些事情你还看不透……记住为父的话,永远不要完完全全地信任一个人,哪怕是你的至亲,是你的最爱,也不可以彻底相信,否则的话,你看看你父亲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师映川说罢,微微一笑,他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而是自顾自地离开了。

雨声潺潺,师映川从容在廊间走着,就有两个侍女紧紧跟上来,十分小心,生怕他稍有差池,一路上画阁雕栋连绵,庐亭假山错落有致,或是磅礴,或是雅致,无一不昭示着宗门千年底蕴,师映川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终于到了地方,外面有人守着,师映川只是无视,径自进去,也无人敢拦,一时转到里面,室内并不见有伺候的下人,主座上,连江楼一身紫衣很是醒目,师映川从素帷后款款步出,一张肌肤如雪的完美面孔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视,厉东皇,阴怒莲,宝相宝花,聂药龙,向游宫,李神符……这些人虽并非一宗一派之主,却都是各方势力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代表了各自身后的意志,师映川轻叹道:“都是熟人啊……”此时众人见到他来,这还是继八大宗师一战之后师映川第一次公开露面,那印象中的模样与眼下所见大有出入,人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从前那个桀骜威纵的男子,而是一个穿宽松青衣,高挑瘦弱的绝色美人,进来的刹那,让整个室内都明亮起来,见此情景,在座之人不禁神色各异,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与师映川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几乎全部都与他或亲或友,值此之际见面,各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真的也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如此心情动荡之下,在座诸人都是武者,不由自主地气机外溢,师映川如今却还是普通人,受到这种来自于外界的压力,顿时呼吸艰难不畅,向后踉跄而退,下一刻,一只手已稳稳扶在师映川腰间,连江楼将一缕纯净真气透过肌肤输入青年体内,化解了这股无形的压力,沉声问着:“……可有伤到?”其他人这才惊觉失态,立刻各自收敛,室内当即恢复如常。

师映川嘴角微扯,对连江楼道:“我没事。”他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却抬得高了些,笑容不改,对众人道:“各位也用不着商议什么,当年泰元帝留下的财物,我早已取出,用来壮大青元教,不过我想诸位原本就对这些财货珍奇并不在意,因为对于在座诸位身后的宗派而言,真正有价值的却是泰元帝收集的那些秘籍古卷,乃至他当年自身拥有的……诸多秘法。”

师映川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嘴角含笑,却是冷笑,只幽幽说着:“宁天谕乃是千年以来第一人,天下皆知我师映川年纪轻轻便成就宗师之境,若我说完全只是靠我自己,与从前半点无关的话,想必也没人会信,至于我身上最令人心动的东西,也无非就是这些武学之道上的隐秘,就算对于宗师而言,也是如此,有多少人想从我这里得到突破五气朝元之境的秘密呢?应该很多罢……毕竟这才是对于武者来说,最大的诱惑,我说的可对?”师映川话已至此,却是轻轻从连江楼的臂弯间脱出身子,冷冷道:“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人,我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也不可能从我嘴里弄到半点有用的东西!我的武道之路已经被毁了,此生再无望长生,既然如此,我即便有突破之法,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失去的东西,其他人也别想得到!”青年哈哈而笑,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傲然挑眉:“虽然我相信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之人没有谁会对我强行逼迫,不过啊,我如今不敢再信人,所以我现在可以对诸位透露一二:若是有人对我逼迫,大不了我便舍了这具躯壳,从头来过!”

此话一出,人人皆是一怔,既而齐齐变色!在座哪个不是心智机敏之人,立刻就从这句话中隐约猜到了某些东西!但师映川所透露出来的这个秘密委实太过惊人,若是散布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偏偏眼前这青年的确乃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这是人所共知的,由不得人不信!一时间室内死寂一片,无人出声,师映川似是倦了,一手抚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软洋洋道:“看来你们都想到了……不错,的确就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世人都以为我最大的秘密是晋升五气朝元之法,殊不知这只是其次,我最要紧的本事却是令自己死后保持灵智不失,再次回到这世间,不然你们以为当初的宁天谕,又是如何转为现在的师映川?只不过此事从前我是没必要说,而现在,却是不得不说!”

青年娓娓说着足以令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隐秘,眼中冷色流转:“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年宁天谕虽是入了五气朝元之境,却也没能继续走下去,仍是终有化为尘土的一日,自古帝王都追求长生之术,他也不会例外,虽然没有真正成功,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门秘法,也算得上是另一种长生之道了!……至于我现在,只是因为实在不舍得这具堪称完美的肉身而已,更何况还有其他一些让我不愿意放弃这身体的原因……否则的话,当初在大周战败被擒之际,我便早已自我了断,重新开始罢了!”

他不等众人消化这个惊天秘闻,只莞尔一笑,向外面走去,只是那笑容却说不出地森冷幽深,瘆人心神:“谁若逼迫我,待我日后换过一个身份,卷土重来之际,自会……向其讨还!”

这番话可以说是九真一虚,师映川说完,便决然而去,外面雨势渐稀,他脚下不停,回到千莲殿,一手重重捶在坚实的殿柱上,表情木然,方才那些话他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是有着用意,此时师映川漆黑的眼睛里如有冰霜寒雪笼罩,他淡淡道:“好啊,真的很好,这些都是我从前熟悉的人啊,亲人,朋友,长辈……”他微微仰起头,吐出一口积郁了很久的浊气,嘴角忽然又浮现出非常古怪的笑色,似是自言自语:“不过呢,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如果是我处在和他们类似的角度上,我也是会这样做的,所以说,这种事根本分不出什么对错,甚至也谈不上什么仇恨,有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而已……不,不对,我发现最贴切的还是那一句话,果然道尽了其中应有之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师映川缓缓坐下,忽然间又好象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水,喝上一口,用手缓缓抚着已经微隆的小腹,随着胎儿逐渐成长,他在练那《血婴经》时,也偶尔会有不忍之心,但这个孩子原本就注定在离开母体之后无法活下去,只有这么一想,才觉得好受些,他闭眼静思,却对宁天谕道:“你说,等我们报了仇之后,还要怎么做?”宁天谕似乎有些意外于青年会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一时间竟是没有马上回答,师映川笑了笑,道:“看来你也不知道,对罢?”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床上睡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中,连江楼手里端一碗安胎药,正慢慢往他嘴里喂,室中灯火明亮,已是晚间了,师映川皱眉喝尽了药,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抬眼看着连江楼,道:“事情都解决了?”

连江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谈,师映川看着他,突然道:“我之前对众人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连江楼闻言,微扬了眉:“这很重要?”师映川嘿然:“你相信我当时所说的么?死后保持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其实师映川这话倒不是骗人,只不过他故意将意思混淆罢了,他以秘法可以附身在刚刚死去的尸体上,这不的确就是所谓的‘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么?只不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到转世重生上面去了,毕竟这才是人类的正常思维走向,任何一个正常人,又有哪个能想到师映川是借尸还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连江楼的表现与平时一样,仍是波澜不惊,师映川也不理会,只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会帮我免去很多麻烦,任谁想要动我,都要好好掂量,不管是对我的话究竟信还是怀疑,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师映川说着,再不说此事,只唤人送水进来,准备沐浴,一时热水兑好,师映川来到屏风后,他脱了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腹部那里有鲜红色的妖异花纹,看起来有点像是一朵怪异的花,大约有半个腹部大小,鲜红如火的颜色配着绝白的肌肤,美极妖极,侍人可以借此判断是否正式结胎,以及胎儿的情况,一旦出了问题,花纹颜色就会改变,若花纹完全消失,就说明胎死腹中,对此师映川并不陌生,因为当年季玄婴就是这样。

连江楼这时也过来,将师映川抱进浴桶,师映川平生被娇奴美婢服侍惯了,但自从怀孕之后,身体开始有变化,就不再让侍女伺候洗澡,不让外人瞧见他变样的身子,于是这些贴身琐事就都由连江楼一手包办,一时青年闭着眼泡在热水里,似睡非睡的样子,周围是氤氲水雾,懒懒任对方替自己洗澡,连江楼这些时日亲手照顾他已经惯了,动作很是娴熟利索,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中,师映川肌肤被水气热雾蒸成淡粉色,极是妍丽,远胜春晓之花,不知是不是泡在热水里有些不耐的缘故,还是因为近来的事情令他心情不好,师映川忽然开口冷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闹得世人都知道我没死,被囚在这里,而那所谓的宗正夫人也是我,却不知道旁人都是怎么想的我?以美色·诱惑一宗之主?被自己曾经的师尊收为禁脔?还是……”剩下半截话咽住,语气不掩讥讽:“这阵子你想必也有些烦心罢?这么多人施压……嘿,谁要你好心,从前与旁人联手害我,现在却护着我,这算什么事?”

连江楼知道他这样的怀孕之人难免脾气忽好忽坏,喜怒不定,因此任他说着,自己只是不接话就是了,一时洗罢,将青年抱出来擦干长发和身体,换上干净内衣,师映川泛着桃花色的肌肤自半敞的领口露出,好似云蒸霞蔚一般,换作别的男人,见了这场面定然就是心头滚烫,再把持不住,但连江楼的目光中却不见炽热和情·欲之色,他安置师映川睡下,自己只在床上打坐,师映川一觉醒来,发现男人仍是一动不动在入定,帐中光线朦胧,勾勒出男人极具阳刚味道的轮廓,师映川喉头动了动,他坐起来,眼里不复那等或调笑或冷漠的样子,只痴痴看着对方,似有出神之意,片刻,师映川缓缓抱住连江楼,吻上对方的唇,连江楼睁开眼,扶住师映川腰身,小心地将他放倒在床上,师映川微张了红润的唇,身体放软,示意对方的舌可以长驱直入,他眼中有潋滟水光,被连江楼吻得很是舒服,口鼻间不时发出‘咿唔’之声,如此媚态,非‘祸水’二字不能形容其万一,一时连江楼离开青年越发鲜妍的唇,注视着青年道:“……近日你心情不好,我要如何做,会令你觉得好些。”

师映川微偏了头,道:“是么……”他忽然看向连江楼英俊的脸孔,缓缓说着:“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你当初挖到那两具合葬尸首的地方罢……泰元帝曾经的皇宫遗址。”

……

刚刚入夏,天气还不至于炎热,一辆马车深入林间古道,有人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凤目清清,眸光如波,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有水的地方?我要洗把脸。”正在外面驾驶着马车的连江楼微眯双目,简洁道:“再有半刻钟左右。”果然,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大片开阔空地,一处清澈湖泊就在其间,周围绿草茵茵,花木葳蕤,师映川下了车,走到湖边,他蹲下来,用手掬水,感受到那清凉,不禁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水很凉快……”

刚说了这一句,突然间猛地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灰影从水底直蹿出来,直取青年头面,快如闪电,却不防堪堪就要咬上之际,一线青朦朦的淡光划过,那灰影顿时化为一蓬血雨,却没能沾染到青年的身体半点,只染红了青年面前的一片湖水,不远处连江楼收回手,道:“……湖中有食肉怪鱼,性情凶悍,当心些。”师映川不以为然,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有所变色,只轻笑道:“不是还有你在吗,我又怕得什么?”说着,走开几步,远离那处被血肉弄污的湖水,换了个位置蹲下来,将衣袖挽起,掬水洗着手。

这里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水源,因此时常有过往之人会来此处,就当师映川在湖边梳洗之际,一支十数人的打猎队伍也来到了附近,正看见刚刚洗完手脸的师映川蹲在湖边,将有点松散的头发打开,以五指作梳,慢慢梳理着一头如墨青丝,挽起的袖子露出晶莹如雪的一段手臂,略梳了几下,既而缓缓站起身来,就将华丽无匹的长发熟练一绾,用簪子固住,这一系列动作并不见妩媚之态,只是利索罢了,但落在这些旁观者眼中,却只觉得那高挑瘦削的‘女子’真真风姿绝世,有若姑射仙子一般,那一身青衣翩翩,直如一只风中青蝶,一群人骑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心神已为之尽夺,心中只是翻滚着一个念头:人间哪有这等绝色,莫非是山间精怪不成?

此时师映川也已经看见了这群不速之客,他望了一眼,看对方的样子以及为首男子的装束,应该是寻常世家子弟带人出来打猎,便不在意地重新蹲下来,将放在一旁的水囊浸进湖中,灌满清凉的湖水,这个时候,一群人已回过神,那为首的年轻男子猛地一拉缰绳,急不可耐地催促座下马匹快速向这边走来,师映川灌完水,看到那年轻人与其身后众人异常明亮的眼睛,以及那一双双眼中的炽热和迷醉,乃至邪念,心中就涌起一股憎恶之意,他忽然转向不远处正给马匹饮水的连江楼,一双宛转有情的眼睛仿佛盈满了春水,嘴角微微上翘,悠然道:“……连郎,我不喜欢旁人这样看我,把他们的眼睛挖掉好不好?”师映川平生手中人命何止万千,杀人于他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更何况他现在身怀有孕,脾气变得比从前还要古怪难抑!

他这一笑,霎时间绝艳容色有若桃花遍开,令人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瞬间蓦然滞止了,但所说的话却是狠毒血腥到了极处,那群人听了这话,登时一怔,这时连江楼已闻言转过身来,只淡淡道:“……好。”话音未落,远处众人瞬间就觉得双眼剧痛,不少人纷纷滚下马来,在草地上疯狂翻滚,捂住血淋淋的双眼大声惨嚎,好在这些人神志还算清醒,知道今日是遇见了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惟恐多耽搁片刻就会惹出杀身之祸,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这些被刺瞎双眼的人就连滚带爬地互相摸索着搀扶在一起,跌跌撞撞地逃散了。

穿着青色丝履的双足缓缓踩过地面,师映川蹲下来,一根洁白胜雪的手指在草叶间碰了碰,便将溅在上面的血沾了一点在指尖上,随后在唇上轻轻一抹,顿时唇上就是一点殷殷猩红,比胭脂更胜,师映川对连江楼微笑道:“我喜欢这个味道呢……我们的孩儿也很喜欢。”阳光下,师映川黑亮的长发闪动着柔和的光泽,笑容更是柔美,清亮慑人的眸子略显朦胧,唇上一点猩红醒目无比,是妖异之美,这一幕令连江楼有瞬间的微微失神,师映川却只是眯眼抬头,望向天际,仿佛自言自语地道:“皇宫……应该快到了罢……”

接下来又过了数日,两人一路乘着马车,终于来到了曾经的泰元帝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才建造而成的皇宫的旧址,那曾经巍峨雄伟的宫城经过如许漫长的岁月,早已经湮灭在尘土和花木之间,只有那零星兀立的一些残迹,还仍然残留着昔日的些许风光。

绿色的苔痕覆在巨大的石阶上,偶然可见有石柱高高矗立,无声地诉说着千年之前的威严与荣光,师映川下了马车,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双手抱胸,微微歪着头,唇边有什么东西在变化,然后渐渐堆得浓了,突然间就笑了起来,有若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领土,笑得猖介且狷狂。

☆、二百九十六、白衣

师映川有若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领土,笑得猖介且狷狂,这一刻,他眼中不是柔和甚至妩媚的颜色,而是冰冷,有若从久远的尘埃中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跨越了无数时间与空间,回到了那个曾经无比苍茫且金戈铁马的时代,此刻的师映川或许还是谈笑间杀人风流的师映川,也或许是那个举世无敌、一剑斩尽人间剑,一醉卧于美人膝的宁天谕,事实上究竟是哪个,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两世重叠,这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面对此情此景,青年身旁的连江楼心中转过千百念,面上却不动,只是那漆黑的眸子越发幽深起来,手亦缓缓握紧了,这时师映川却已收了笑,眼角含春,容色逼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者他是蓦然从某种迷雾中醒来,不由得有些神伤,看起来有些怔怔恍惚的样子,一时并无反应,只下意识地以手拢起几丝贴于颈畔的长发,目光盈盈如水,看着眼前这隐约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一切,突然就有一种从梦中幽幽醒来,却又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之感,他轻柔地笑了一下,神情似醉似倦,轻喃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连郎,是你带我来的。”师映川说着,忽然一把抓住了连江楼的衣袖,眼睛看着对方,道:“莲……”

青年只是说了一个字而已,不能判定说的到底是‘连’还是‘莲’,是要唤着‘连郎’还是‘莲生’,只是那目光之中却是一种连江楼十分陌生的宠溺色彩,还有敬爱,怜惜,眷恋,以及更多的难以描述的奇异之感,仿佛破碎零星的记忆片段,都在那眼中时断时续地浮沉,翻涌着呈现出来,连江楼静静又微怔地看着这眸子,这目光,不知怎的,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袭上心头,令他从意识深处感受到一丝久远的气息,连江楼微微一凛,他不动声色地压下这些莫名之感,只将师映川轻轻揽入怀中,鼻间闻到青年发上的清香,心神微定。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这凋敝的故土上,眼下正是一片初夏之景,花木葱茏,景色宜人,耳边听得鸟儿欢快的啁啾,但如此景色却已毕竟不复当年了,这样落败冷清,而人,虽也还是一双璧人,却也不再是当年的人……千年前谁能想到,这耗费无算、举世无双的煌煌帝宫,在后来会荒芜败损至此,变成一块废墟?世事莫测,不过如此。

徐徐清风中,没膝的荒草迎风轻摆,在其中不时隐约可见一些断壁残垣,上面覆盖着积年的灰土与尘埃,蛇鼠虫蚁在缝隙间往来穿行,两人走过一片空地,几只受惊的麻雀立刻扑腾着翅膀飞离逃开,师映川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听着周围虫鸣鸟啼,忽然就轻声笑道:“浪花淘尽英雄……再怎么辉煌的一切,果然终究会有湮灭的那一天。”

连江楼看着师映川一脸淡然的样子,那声音里也没有激荡不忿,从头到尾都是平静而柔和的,连江楼突然就觉得心底有些复杂滋味,他沉默片刻,就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师映川歪头看他,微笑道:“不,我不累。”青年笑容如花,连江楼看着那笑容,顷刻之间就想起眼前人当年来大日宫拜师的情景,那时候还是孩子的师映川眼里有着名为野心的火苗,虽隐秘,却炽烈,令人微微目眩,连江楼回想这些,就如同昨日重现,历历在目,一时再仔细看去,却看到青年眼中朦胧混沌一片,至于其中意绪究竟是什么,却是看不清楚了,这时却见师映川凤目微波,眼神转向别处,忽然指着他身后道:“唔,你看,那是什么?”

连江楼转过身,顺着师映川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荒草中露着一块汉白玉的石碑模样的东西,看起来虽然已经因风吹雨打而不复从前的光洁之貌,但保存得还算是勉强完好,师映川快步走过去,发现这东西上面刻着字,已经模糊了,只余下残迹,只隐约能辨认出零零星星的几个字,师映川以手轻抚,就念着:“……予……爱莲……泥而不染,濯清……妖……亵……”

到此,师映川心中一动,就猜出究竟写的是什么:“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时间种种滋味涌在心头,再看那隐约的铁划劲刻残迹,就知道这分明是宁天谕所写,而且只会是写给赵青主的!师映川手指锄及字面,一片冰凉,眼中就有难言意味,这时他忽然看见连江楼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师映川就去拉男人的手,道:“这上面写的是‘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是真的很喜欢他呢。”又微微笑着,柔声说道:“这段话也很适合你,你说是不是?……连郎,你欺负过我,对我的好,对我的坏,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忘记。”连江楼不知为何,看着青年脸上那明丽异常的笑容,心头就微微一紧,师映川却是眼眸明亮,绚烂璀璨得令人失神,他轻轻倚进连江楼怀里,一字一句地含笑重复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真像啊。”风吹过,一树繁花落尽,青丝飘扬。

遗址范围很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走完的,师映川怀着孕,不能走太久,两人就找地方休息片刻,连江楼放开心神,感应到附近并没有大型活物,没有能够对师映川构成危险的东西存在,这才让师映川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打些猎物,准备两人的午饭,待连江楼离开后,师映川踏著满地绿意,随意走着,这里的每一处或许都曾发生过一些故事,只是他却根本不曾梦见过太多,他在心中唤过宁天谕,但对方却没有回应,事实上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宁天谕就仿佛蛰伏了起来,没有任何动静,师映川唤了几次,不见应答,也就作罢了。

一时师映川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来到一处幽僻的所在,荒草野花遍布,墙柱倾圮,乱石堆积,景色十分凄幽衰凉,此时艳阳高挂,碧空万里,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这里,却只是一片寂静,越发显得落寞,师映川心中忽有一丝古怪之感,一切恍若梦中,他手扶一株古树,游目四顾,却突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远处一片乱石前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似在出神,师映川看了过去,只觉得此人背影看起来既是陌生,又是那么熟悉,他望着这人白衣胜雪,虽只是背影,却已见飘然出尘之姿,猛然间就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师映川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径直就向那里走了过去,刚走几步,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那是一名白衣白肤的男子,容色清殊,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天然冷冽,有若流风回雪,其人目光冷漠,神情静谧,周身上下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高贵之感,在他回过身的那一刻,师映川顿时如遭重击,仿佛这一刻天地都静止了,岁月也静止,一切的一切,都因他与这人如同命中注定一般的相见而静止下来,且仿佛一直会延续到地久天长--赵、青、主!

一切归于宁静,有那么一瞬间,师映川觉得自己的呼吸好象都已经停止了,只是此刻,究竟是梦?是真?师映川怔怔看着,远处赵青主白衣皎洁,有若淡淡染着一层月光,又仿佛被一片迷雾所环绕,姿态优雅,神色平常,突然之间一种无可抑制的的最浓重恨意与最炽热爱意不知从哪里铺天盖地冲出来,交织着,挣扎着,最终化为无尽的心痛,生生让师映川快要喘不过气来,赵青主却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他,只是立着不动,手里握一把长剑,通体漆黑,师映川一看见,冥冥中就知道那是断法宗历代宗正的佩剑‘和光同尘’。

赵青主的样子似是正在等人,此情此景,师映川再也来不及细想,拔腿就朝白衣黑剑的男子奔了过去,然而这时一阵风过,树上的花被吹落,一时间万千飞花如雨,模糊了视野中的一切,等到片刻风停,师映川再看去,哪里还有那一抹白衣的踪影?

这失落之情难以描述,师映川呆站着,回思方才情境,宛然在目,真耶?非耶?他怔了片刻,渐渐回过神来,眼前却只有点点飞花零星飘舞,这时却听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为何独自一人乱走?”话音未落,已被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师映川下意识地抓紧来人的衣衫,手心里已是渗出了微微的细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刚才的一切,让人怀疑不过是一场迷梦,他死死看着对方,确定了那张英俊的脸是属于连江楼的,这才一下失了力气,手软脚也软,他用力将脸颊贴住男人,道:“连郎,我好累……”语气中说不出地疲倦无助,连江楼心中微动,伸手轻抚他肩头,低声说道:“我带你去休息。”顿一顿,又道:“……此处,便是地下墓室的所在。”一时用手去指明方向:“那里就是入口,当初尸首取出之后,便被我封住。”

师映川顺着连江楼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里分明是刚才赵青主所在的位置,一时间千言万语梗在喉中,却都说不得,这时连江楼将他抱起,回到了刚才休息的地方。

地上放着两只连江楼打来的野兔,还有几枚野果,连江楼生起火堆烤熟了兔子,两人分着吃了,师映川喝了几口水,拿起果子慢慢啃起来,他吃完一个果子,微微有些倦意,却不想睡,连江楼看到他眉宇间的疲色,道:“……还要走?”师映川点点头,连江楼道:“你有身孕,不宜劳累,我抱你去看。”说着,将师映川拦腰轻轻抱起,带他去看这皇宫遗迹,午间日色明媚,浮光跃金,连江楼的黑发被阳光涂出了一层淡金色,很是漂亮,发丝不时拂在师映川脸上,有些痒,师映川就伸手抓住,轻轻扯一下,连江楼低头看他,在青年的鼻梁上一吻,师映川笑起来,看着男人略显温柔的唇角,想努力抬起身子去吻,却又有些力不从心,连江楼见状,就低下头让他亲,师映川用力亲一口,轻声道:“……等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久很久,久到你厌了我,我也厌了你,到时候你还会像这样抱着我,那有多好。”

连江楼没有说话,两人的身影在灿烂的阳光中慢慢向前移动,师映川被连江楼抱着,看过了一片片废墟,一处处荒地,就仿佛被这个人带着走过了一段人生,去寻找那些再也找不到的过去,唯余惆怅,后来两人发现了一大片花海,这个地方可能是从前的御花园之类的所在,因为不但草丛中野花到处都是,而且还零星可以见到一些罕见的珍异花木,师映川在连江楼怀里轻轻挣扎一下:“放我下来。”等到双脚落地,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道:“这里很漂亮。”他向前走几步,回头笑道:“你说这里是不……唔……”话才出口,却已被人夺去了唇,连江楼的呼吸是温热的,修长有力的手抚摩着他的脸颊,师映川微微睁大凤目,身体被人轻轻放倒在花丛中,连江楼的唇与他缓慢厮磨,解开他的衣袍,露出白玉一样的身体,肌肤被仔细抚摸所带来的快意将青年那点细微的挣扎尽数粉碎,再没有抗拒,师映川闻到青草的味道,混合着花香,他伸臂搂住爱人强健的身体,对方探索的手在光滑的肌肤上激起小小的粟粒,他慢慢放松了身体,低声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连郎,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顾及到腹中幼小的生命,两人都很克制,一时事毕,连江楼用锦帕擦去两人小腹上的淋漓白浊,便立刻替师映川整理衣裳,师映川面色晕红,伏在爱人怀里,轻笑道:“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原来以前清心寡欲的君子做派,都是装出来骗人的……”连江楼将右手五指插到师映川散乱开来的长发中,慢慢理顺,阳光下,柔顺的发丝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芒,连江楼神色平静,道:“……我们回去?”连江楼的声音很柔和,带来的满足感也不是虚幻,师映川一时间心潮起伏不定--这样的幸福我不愿意失去,这个人的温柔,我想要一直占据!

师映川突然抓住男人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连江楼,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忘了从前那些不愉快好不好?我们都是追求长生之道,这条路若是一个人独自跋涉,又怎及两人携手同行?江楼,你与我一起去走这条路,人生漫漫,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你去想办法替我弄到剩下的解药,让我恢复修为,然后我们联手,将这整个天下握进你我掌中,自此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只要你答应,以前的事就让它烟消云散,一笔勾销,江楼,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事实上师映川当然已经不需要连江楼去为他取得解药,他这样说,无非是试探罢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连江楼答应,那么自己就放下那些执念与仇恨,与对方从头开始!然而面对这一切,连江楼却没有回应,只是起身向后,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师映川见状,眼中的殷切光芒渐渐暗淡,终至熄灭,他低下头,咬紧了唇,脸上一片惨笑:连郎啊连郎,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自己亲手掐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希望!

两人之间原本缱绻的氛围变得有些生硬,就此返回宗门,到了晚间,马车经过一处小镇,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投宿,师映川戴着帏帽下了马车,帽沿上垂下的轻纱严严实实遮住了面孔,连江楼将马车交给店伴去安置,对那客栈老板,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模样的佝偻老头儿道:“……一间上房。”与此同时,丢过去一块银子,那老头儿麻利地一把接住,顺手将银子放在嘴里一咬,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两位请,请……”就在前面引路,师映川跟着向楼上走,老头儿见他肚腹微微隆起,一手护着腹部,便满脸笑容地殷勤道:“这位夫人稳当些走,当心脚下。”说着,就伸手来扶,师映川见状,微微皱眉,对方虽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才这般殷勤,但师映川又岂是会让这样的陌生人碰到自己,当下就欲缩回手臂,避开老头儿伸过来想要扶他肘臂的手,哪知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那只手突然间快如闪电,一把就扣住了师映川的手腕!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师映川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觉天旋地转,却是那老头儿在将师映川拽进怀里的同时,立刻破开屋顶掠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老头儿伸手直到将师映川制住,不过是瞬息的工夫,在对方抓住师映川手臂的一刹那,几步外的连江楼突然瞳孔骤缩:“……大宗师!”与此同时,立刻一步抢了过去,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却已是失了先机!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紧紧急速相随,转眼间就已将小镇甩在身后,片刻,眼见无法摆脱追击之人,那老头儿索性就停了下来,连江楼也随之落在几丈之外,目光如刀,他看着那面容略显猥琐的老头儿,突然冷冷道:“……枯荣禅?”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笑:“果然是一宗之主,见识不凡!”话音未落,原本略觉佝偻的身躯突然间缓缓挺立,全身骨骼‘喀嚓’作响,整个人容光焕发,皮肤上的褶皱像是被烫斗熨上去了一样,开始徐徐展平,变得光滑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一个年过半百模样的老头变成了一个顶多四十出头样子的男子,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哪里还有半点衰老之态?这中年人嘿然一笑,手上却毫不放松,牢牢抓住师映川的颈部,此人所修的枯荣禅乃是一门十分特殊也极难修炼的手段,一旦运化起来,就可以成功伪装自己,造成气血枯竭等一系列表相,有如大树枯败一般,这门法子主要是用来保存精力,延缓寿元流逝,致使修炼此法之人看起来就如同普通人一样,并无修为,否则的话,同是宗师,又怎能瞒过连江楼的耳目?若非刚才动手掳劫师映川的一刻,不可避免地泄了气机,那么连江楼在没有刻意感应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发现此人的伪装,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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