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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天_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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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阖大怒,甩袖而去。

  高长卿在堂上饮酒。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找不到归属感。他不知道坪林还有热闹光鲜的一面,这些似乎从来不属于年幼的他。高氏宗祠的各位长辈分列两边,他们有些是坪林附近的城池赶来,有些甚至是从别国赶来。高长卿扫过他们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发誓他并不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高国仲陪在另一边,与姜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君侯驾临,这对高家来说是几乎不可想的事情,因此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高国仲并不太过在意他的侄儿,他脸上全无恐惧。他只是在高长卿进门的时候,按照常礼伏地跪拜。

  他仿佛知道高长卿在想什么。对,他现在一步登天,但是他依旧没有办法,他是来讲和的。

  高国仲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君侯,顾自饮下一杯酒。他高大,英俊,风趣,更有权势,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侄子傍到了比自己更好的大树。反之,高长卿却冷漠,寡言,瘦弱,更为阴鸷,他坐在姜扬身边,仿佛是白纸画出来的美人,时刻在用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试图剥夺什么人的性命。

  君侯对此什么都看不到。他小心翼翼地照顾他,在筵席中为他添酒夹菜,他看不到他不需要自己的照顾,也看不到那副柔弱的身体中包藏着怎样恐怖的祸心。

  高国仲尽收眼底,觉得十分有趣。他们高家人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报恩。而报仇与报恩,都可以蛰伏很久。

  当晚,高长卿果然来了。他站在阶下,一如从前一般恭顺,但是他眼里原本火焰一般的光变得更黯淡,也更深邃。他站在庭下,幽幽地望着高国仲。

  “进来吧。”高国仲拉开门扉,高长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乍一收到君侯亲笔,真是让人又惊又喜。你现在果真飞黄腾达,也沉稳许多,”高国仲在案桌对面说下,平静又不乏讥诮地说,“但是看到你的眼神,我依旧觉得你是要带着君侯来把这里杀个干净。”

  “我很想这么干。”高长卿在对面盘腿坐下,看着别处,他的神情有些疑惑,声音沙哑,“你哪里来的胆量,到现在还这么跟我说话。”高长卿有点失落,他很想看到高国仲,还有那些人,跪下来瑟瑟发抖,称他主人。

  高国仲嗤笑,“你就是个讨人厌的小孩。我当年怎么没下狠心弄死你。不要诈唬我,长卿,你是什么都不要紧。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依旧不喜欢你,再来一次,我依旧会折磨你。”

  “你还没有吃够苦头。”高长卿阴森地说。他们对视着,光是眼里的仇恨都可以吞没彼此。最终,高长卿让步了。“我不是来跟你谈这些的。”

  高国仲的神情证明他很清楚这一点。

  “我要人。”

  “多少?”

  “很多。”高长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案桌,“我们有十二支分家,把各分家有能的人全召集起来,不管长幼,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推上朝堂。”

  

第 72 章

  “我有什么好处?”

  “你还想要什么好处?”高长卿拍案。高国仲在他面前徐徐饮酒。

  “留着你的命,你说怎么样?”

  高国仲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君侯很疼惜你。”他平静的话里带着讽意,“你让他把坪林划给你作封地,拆掉郡府。这里是我的,我经营多年,你要地,就去别处。宗祠你也可以说迁出去,从此以后我听你调令。”

  高长卿一一答应。与高国仲讨论好选人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了。他试探过高国仲父亲当年的事情,高国仲道他不知。“我哥哥很贴心地为我留下坪林,以及你们这三个烦人小孩。”

  高长卿知道他没有说谎。父亲在时,高国仲就不在国中,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亲戚。

  他走的时候高国仲并没有送他,他缓慢地坐在庭阶上穿好鞋,淋着雨,感觉到胸口闷得厉害。他知道有些仇怨,他可能一辈子都报不了了,这让他遗憾又难过。他们是一家人,这比他们彼此厌恶更重要是。就是这让高国仲还站在这里,跟他小时候一样地高高在上,强大,并且厌恶他,他做了这么多,依旧不可能使高国仲低头,甚至于多说一句软话。这件事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永远不能从属于他的家族中得到一丝温暖,只能与他的同产姊弟一起挤在角落互相舔着伤口。这个角落上不论有多宽广,有多金碧辉煌,那依旧只是个角落。

  他想到早逝的父亲,流下了孤独又无望的泪水。父亲如果在这里,不会把事情弄成这样。甚至于高国仲,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也能把大家族统御得其乐融融,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不到。高国仲说得对,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就像在现在,他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他不可能成为那种能够让大家心悦诚服的家主。他能够给予族人安全,富贵,但是无法给予族人温情,因为他胸腔里原本就冰冷一片。这让他举目所见尽是虚伪,狡诈,贪婪和利用。他就像个为家族拼命的外人。而所有光荣与崇拜最终都是冲着高国仲去的。

  高国仲在他的一生里,总是扮演着翩翩君子,他即使偶尔露出了爪牙,也能很快缩回去,让旁人不知。

  但是高长卿,他永远都做不到。他不是一个翩翩君子,他心里俱是怨毒。他偶尔拼尽全力假装纯良翩翩,也会立即被人识破,即使那有时候不是他装的。

  秋雨连绵,高长卿穿好鞋,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弓着背坐在庭阶前,低着头,好像对打在他头顶的雨水毫无知觉。有那么一阵子,雨水渐渐小了,从水流变成了水滴,又从水滴变成了湿漉漉的感觉,紧绷在皮肤上。高长卿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中,他看着前方的雨点,抬起头来。姜扬撑着伞静静地俯视着他。

  他看看里面。“夜里风大雨大,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是因为以前的事么?”

  高长卿想要站起来,姜扬却扶着木阶坐下,在他身边屈着一条腿,“这个叔叔……”他想要问什么又咽了下去,“你……你当初说在这里杀过人,然后逃走了。”

  “是啊。”高长卿并不忌讳。

  姜扬摸了摸他的被雨淋湿的额发。“你以前过得不好吧。”

  高长卿突然觉得很委屈。他的嘴唇打颤,鼻子发酸,他把姜扬撵起来,“回去吧。”

  姜扬顺从地揽着他的肩膀撑开伞。他没有再让高长卿淋到一滴雨。回房,他把他按在怀里,替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湿发。“都过去了。”姜扬柔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长卿笑了起来。

  他知道姜扬跟旁的人不一样,他说的,都会成真。权力,名誉,富贵,他统统都会双手捧上。

  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姜扬手背上。他的温暖让他像是从一场十年之久的噩梦里苏醒。有了姜扬,那些人的在意也变得不重要了。

  “对。”高长卿放松了僵硬冰冷的身体,倒进姜扬怀里,“我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他们没有在坪林再待多久。高长卿忙不迭地逃离这里。他知道高国仲会尽心尽责地把事情给他办好,他也知道这个地方从此以后跟他再无半点瓜葛。高国仲会成为他的僚属,但也仅仅是僚属。他用他的忠诚来打发他,他不可能从这个叔叔身上得到家人的温暖,以及令人愉悦的卑微。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叔叔每次来到家中,望向父亲的眼神里就包含着这两样东西。他是无法得到的。这对至亲的仇人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以至于他们对高盾的死只字不提,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从来没有这么一桩事。高长卿在离开坪林之后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假的。

  这让他又必须防备着身后。从前他只需要防备身前,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当他拥有得渐渐增多,他也需要左支右绌地防备着四面八方。

  他得快点动作,让形式稳定下来。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时间不会很多。

  姜扬知道他心情并不好,嘱咐郡府用最快的速度与高长卿交接坪林。坪林立郡十年,十年之后却又还给了高家,作为高长卿亲命的宰职,高国仲如愿以偿地将此据为己有。姜扬命虎臣拆掉了郡府,然后又与高国仲寒暄几句,便带着高长卿回国。回国路上,高长卿又发起了高烧,这让姜扬非常担心。自从带他到国中以来,高长卿一直饱受皮肉之苦,他的身体又一直不是太好,这样一来怕是要落下病根了。姜扬让随军的巫医替他好好看看,巫医却说,心力交瘁。

  姜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他。他眼睁睁地看他落入自我编织的泥潭,却不得而出。姜扬只好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发誓,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不要急,也不要发愁。我会一直宠你。

  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许不能让高长卿安心,但是他的权势可以。于是他亲自拟诏,要恢复十年前高家既有的封地,并且为他建造一座城池,在现在的费地。高氏的封地一直在国境的西部,饱受岐人的战乱之苦,现下他为高长卿在东面的涑水河下游立城,是有心让他在东面站稳脚跟。果不其然,高长卿的病情渐渐好转。姜扬虽然安心,却并不高兴,他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但他还是耐心地哄劝道:“你好好养病,到了国都我们就册封。”

  高长卿终于安下心来。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们刚走了三天,国中就有人突来报信,姜扬见传令官神色惊惧,翻身下马把他引到一边,暗自拆信。从前这些事都过高长卿的手,现在姜扬觉得,他也该让高长卿休息休息,何况看起来不像是好事。姜扬展卷一念,倒也松了口气,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转过头,望着高长卿的篷车,叹了口气,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比较好。

  “你回去,将王后送到城外别宫中,让彭蠡将军带着金吾卫看守,不要让任何人出入别宫。”他简短道,“至于宫里的事情,暂且交给卫相——对了,让高栾一道去帮忙。这个小子可以应付。”

  传令官大松一口气。干他们这一行最怕的就是报丧,一不小心就被君侯给宰了。这次王后小产,他已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前来传达,不想这个传说中完完全全就是个武人的君侯,倒也非常通情达理。只不过这样的通情达理对于夫妻来说,未免太冷漠了,看来坊间传说王后是靠着她弟弟受宠才上位,并非空穴来风(空穴来风的这种用法现在已经被承认了,列为第二条释义,大家可以去查查辞典,用一次就被说一次ORZ)。

  姜扬的确对高妍并没有夫妻之间该有的亲近,他只是将她视为高长卿的姐姐,而礼遇有加。这次高妍小产,他内里却松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说过,其实他并不是非常想要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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