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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良为妃_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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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并不说话,自黑漆螺钿梳妆盒上拿起象牙梳子,回手塞进顾沅手里,她极力板住脸,无奈大玻璃镜被小宫女们擦得光可鉴人,脸上那丝红晕也清清楚楚映在里面,顾沅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又是一丝好笑。

按照太后的吩咐,她此刻在外人眼中是正得宠的司寝宫人,该对皇帝恭顺地俯首帖耳,再不准丝毫顶撞违逆,顾沅也依言言必称“奴婢”、“小爷”,可为什么换了称呼,彼此之间反而比君臣相待时更接近宫外相识的情形呢?

她轻手轻脚替皇帝别好发簪,替她笼好网巾,缓缓收紧巾绳系好:“小爷觉得如何?”

皇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脸上红晕愈浓,忽然开口:“你替人梳过两回?”

“是。”顾沅微微一笑,“阿母昔年病时,奴婢替她为阿父梳过两次。那时奴婢八岁,只想着把巾子收得整齐好看,收绳时故意用足了力气,把阿父额上勒出一道痕来,阿父也不曾责怪。后来选进学宫读书,就再没了闲暇,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她声音里惆怅感慨一带而过,转身到殿门口传司饰送巾帽腰带。皇帝怔了怔,却想起云州布政使的奏折来,到昨日为止,连着三封都是奏报恭王病体沉重,恭王也早在两月前便上折奏请由恭王世子代为觐见,当时自己只以为是恭王一系韬光隐晦的习惯,如今看来,难道是真的?

当年皇帝洗三当日便被先帝下旨养在宫里,五岁之前,除了典礼外几乎不与其他宗室见面,论起来竟是和御前时时觐见的大臣们更熟悉些。恭王在皇帝被立为嗣皇孙,第二日请旨全家去云州,先帝当即准奏,皇帝正随礼部司仪习礼,连送别都不曾来得及,因为父女缘吝一面,心里还怏怏了好一阵。后来年纪见识稍长,便明白那不过是先帝和恭王无言的默契,自己是注定了与亲生父母缘分淡薄了。

毕竟是刚刚被发作过一场,殿内人心里都有些发憷,崔成秀垂手进门侍立,见皇帝一直若有所思,也不敢像平日那样献殷勤,只努嘴使眼色地示意顾沅向外看。

自清晨起天色便是阴云低垂,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因为怕打扰皇帝清梦没人敢打扫,月台上落了薄薄一层,几个小太监正提着扫帚木撮赶过来。月台阶下候着两行侍膳太监,个个顶着黄云龙包袱,领头的包袱尤其大,也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小爷可要用膳?”皇帝显然是想什么想得出神,手指轻敲几案,顾沅连叫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自梳妆台前起身,着了冠带,心不在焉地用过午膳,将送来的奏事匣子打开,将新来的折子拿起看了看,眉便蹙得更紧了些,她怔了怔,忽然向顾沅道:“阿沅,你之前在民间或多或少也该听过——旁人怎么说朕和恭王?”

虽然嫡女做了皇帝,但恭王却没能得到一丝皇帝生父的好处,反而因避祸去了边远荒瘴之地,民间重孝义,对此评论得并不算好听,顾沅想了想,便道:“听说恭王是位明达淡泊的人物。”

“朕没见过他。”

顾沅讶然:“当年先帝驾崩,恭王曾赴京奔丧,陛下也不曾见么?”

“他不曾入京,只和外藩一样,在京外驿馆设了芦棚,”皇帝声气淡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朕派人请了数次,他都不肯进京,后来先帝七七,他便也跟着外藩一起请辞回去了。”

“难道不是小爷听信朝臣的话,把恭王拦在京外?”

这一次轮到皇帝惊讶了:“朕此事京中尽人皆知,朕何须说谎?”

这些话确实是海州梧州等处流传最多,京里反而不曾听人提起。顾沅想起郑廷机督抚海州多年,立时了然,心底平生了一丝怜惜,只低声安慰皇帝:“江南天高地远,有些个以讹传讹的流言并不稀奇,奴婢孤陋寡闻,冒犯小爷了。”

江南数州有一半与漕运有瓜葛,皇帝只想了想便也明了,怔了一会儿,突然将手里奏折向桌上一放,站起身来:“准备着,朕出去一趟。”又回头向着顾沅道,“阿沅,你也一起去。”

顾沅不解其意,崔成秀却知道这是皇帝想心事的惯例,忙令人伺候皇帝更衣,又给顾沅送了件月白缎面灰鼠皮的斗篷过来。

皇帝并不用龙辇,背着手出了隆兴门,沿着夹道向南,仿佛是要去宁寿宫请安的模样,到了宫门前却不进去,依旧顺着夹道不声不响地朝前走。她仿佛只是单纯想要一个人走路的意思,并不左顾右盼,速度也渐渐加快。宫女都穿木底凤头履,走路虽然稳当,却不如油靴轻便。顾沅略一踉跄,已经落后了几步,皇帝头也不回,却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地伸手将她的手臂一拉,让顾沅与她并肩:“与朕一起走。”

皇帝依旧是并不看她,手指紧紧箍住顾沅的手腕,仿佛有什么想要紧紧抓住似地,顾沅觉得手腕越来越疼,只是看着皇帝唇角抿得紧紧的,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神色,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顾沅本质其实是很体贴的人,突然觉得给皇帝真是可惜了。

ps:小顾的正牌??婆婆要出场了。

☆、第42章 〔捉虫)

按之前的惯例,皇帝这样闷着头一路走,往北总要到玄武门更鼓房,往南总要到午门六科廊和内阁才止。然而皇帝这一日已经以圣躬违和的理由免了朝,又免了递牌子见人,此刻这样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重臣面前实在不太合适,崔成秀心惊肉跳地在后面跟着,见顾沅落后了几步,正想要打眼色递消息,却见皇帝一伸手将顾沅拽到身边,几乎是欲哭无泪:皇帝想心事的时候通常心无旁骛,顾沅又是入宫时候不久,只怕也不甚认路,要是两人这样一起到了内阁门口,岂不是正成了阁臣们的话柄?

他心里头不住念佛,见顾沅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两人在广福门门口停了下来,暗自大喜,自小太监手里接过黄缎棉袱套子快步赶上去,把里面的银瓶呈给皇帝:“小爷累了?且喝口水歇歇。”说着目光悄悄在顾沅身上上下一打量,“这西夹道值房里的人偷懒儿,雪怎么也不清一清?累得顾小娘子的鞋都湿了!小娘子的手腕——”

皇帝立在背风处,刚刚自银瓶里亲手倒出一杯茶水,仿佛是想要递与顾沅的模样,闻言手一颤,小银杯里的茶水倾出大半,都洒在了手上,崔成秀大吃一惊,从崔三顺手里扯过手巾过来小心翼翼地擦:“小爷可烫到了?”

银瓶里的茶水不温不凉,入口正好,皇帝无碍,也顾不得理会他,只随口道:“朕无事”,见顾沅左手腕遮在斗篷里,便伸手拉过仔细审视,皓腕上红红的指印十分清晰,让她心里也跟着一疼:“朕,朕实在没留意——怎么你伤成这样子,也不跟朕说?”

崔成秀眼力太好,嘴又太快,让自己想瞒也无从瞒起,顾沅心里暗自埋怨,缩回手安慰皇帝:“奴婢自小儿就是这个毛病,稍一用力便要留痕迹,只是看着吓人些,其实无碍的。”

“怎么能算是无碍?”皇帝看了一眼顾沅脚下,宫女的凤头履都是翘头浅口,缎面上绣花或加米珠装饰,看着精致好看,实则不挡寒不禁雨雪,只适合廊下殿里使用。此刻顾沅脚上缎面已经被雪泥污了大半,皇帝俯身按了按,触手精湿,显见里头滋味不大好受,眉毛不由自主地拧得更紧,起身回顾一周,向崔成秀吩咐一声:“让他们出来扫雪。”说着便拉着顾沅进了广福门值房。

她动作极坦然,值房内外太监宫女却都是目瞪口呆,不说皇帝,自先帝哀皇帝悼皇帝一路算下来,什么时候见过宫里正经主子对一个小小宫人体贴到这份儿上的?广福门掌事李福明跟崔成秀结拜的把兄弟,招呼值房里的人退出来扫雪,眼见小太监们干得热火朝天,后退几步冲着守门的崔成秀一挑大拇指,又指指门帘,低声跟他嘀咕:“是那一位?果然圣眷非比寻常,你小子近水楼台,看来离着高升也不远了!”

宫里头消息走得快,御前有个司寝女官得宠的消息前脚放出去,后脚一晌午就能传遍大内东西南北。崔成秀掀帘朝里瞥了一眼,两人都脱了斗篷坐在火盆前,皇帝一手拉着顾沅的手,一手沾了御药房送来的药膏子,正笨手笨脚替顾沅上药,反手又将蓝绸子棉门帘掩住,到廊下朝着李福明无声一咧嘴,笑容里颇有些不可说的意味在里头:“什么高升?这一位可和寻常的不一样,巴结没用!”

“听说是才自经文厂挑到御前的新人?”李福明不以为然,“宫里头都传遍了,先头内务府要选司寝,不少人都不情愿,托病请假的,背地里都说小爷历来极规矩正经,这差使没兴头,也不好升发,宁愿让新来的占高枝,没成想,就这么一跃龙门,那帮姑姑大姐肠子都悔断了!”

“御前差使,还有这么挑肥拣瘦势利眼的?”崔成秀心里不受用,哼了一声,把御前总管的架子端了起来,“背地里还这么嚼舌头——好啊,你替我打听着,有这样的人就替我记下来,以后御前再缺人也跟这样的人无关,到死也不用入小爷的眼,也省得她们操那份闲心!”

李福明尴尬一笑,忙又岔开话头:“说起来小爷这一趟溜达倒也真是不巧,我自西华门口回来的时候,礼部的人正领着恭王世子在门口望阙行礼,那模样跟小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是再早一炷香,两人指不定就能见上面——这一位虽是刚入京,可是论亲近尊贵,那也算是头一份,听说西华门上的人说,他们只送了个跪垫过去,一照面便是一人十两的赏格,这么大方和气的殿下真是少有呐!”

说不定皇帝就是看到了恭王世子入京的折子,才发作了这么一场,倘若当真遇上,得闹出什么样的事来?这样的话崔成秀却不敢说,只面上敷衍,李福明也不在意,见他对这一条没兴致,就换个话茬继续跟他天空海阔地扯闲篇:“才刚说——”他一语未了,忽见门帘一动,还不及反应过来,崔成秀已经拉着他在廊下叩头,皇帝朝夹道里望了望,见青石甬道上干干净净,向着李福明淡淡道:“你说恭王世子已经到京了?”

不知道刚刚那些话皇帝刚刚到底听去了多少,李福明回话的声音都颤了起来:“不敢欺瞒小爷,奴婢亲眼所见。”

皇帝撩帘前听到一句“恭王世子”,便停手听了听,此刻见他面白如纸地叩头,也不以为意,伸手拉过顾沅右手,道:“走吧!”

眼看着一干太监宫女跟在两人身后逶迤而去,李福明松了口气才发觉背上衣服湿了一片,心里头一面钦羡一面又暗自安慰,就像流言里说的,皇帝这样疏淡的性子,倘若不是会什么媚术,谁能把她迷得这么神魂颠倒,不上朝不见人的,这么手拉着手逛天街呢?

要说京里御史们写折子的速度当真不差,皇帝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奏事女官送了三个奏折匣子过来,两匣都是关于皇帝免朝的谏书。因为是风闻奏事,故此对皇帝免朝的猜测是五花八门,有劝皇帝保重身体少喝酒的,有听说宫里选了司寝隐晦地劝皇帝节制的,有劝皇帝少嬉游微服的,甚至还有劝皇帝少参佛论道的,皇帝看得哭笑不得,索性又全数丢回匣子里,令人送给林远甄别,一眼瞥见顾沅端着茶盘进来,又不悦地蹙眉:“你手腕有伤,不能劳动——允娘呢?崔成秀呢?”

“这算什么伤?”顾沅将茶盘里的海棠红小茶盅放在御案上,心平气和地反驳,“允娘今天告假出宫,崔总管被太后传召,何况,奴婢不是本来就兼着茶水的差使么?”

按道理顾沅要事事替皇帝试在前头,皇帝进膳用茶时确实不能离开,皇帝无可奈何,拿过茶盅喝过一口,看着顾沅略一踌躇:“阿沅,朕,朕今天——”

“小爷已经说过三回了。”顾沅朝她一笑,“还要说第四回么?”

“不是,朕不知道怎么说,朕只是觉得——”皇帝蹙着眉欲言又止。突然这么赶鸭子上架地凑到一块儿,她本以为顾沅会和自己一样暗地里尴尬举止失措,可顾沅却一夜之间没了之前的拘谨小心,反而比皇帝更坦然,将种种差使应付得轻松自如。明明之前那么日思夜想,可顾沅越坦然,越亲近,皇帝便越惶恐,越焦躁,仿佛盼望已久的东西不知不觉之间走了味失了魂,让皇帝几乎担心得坐立不安。

是不是以后都是这样,她们就像那些替她更衣沐浴的女官们,再亲密默契内里也一样这么云淡风轻,到了时间她出了宫嫁人生子,就把这一段短短的相处抛之脑后?皇帝想要开口却又无从言说,只能泄气地坐在御案后头:“朕说不出来,可是阿沅,”她抬起眼睛望着顾沅,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殷切焦躁,“你和旁人不一样。”

无论是十一娘还是皇帝,都是这么敏锐且不依不饶,顾沅心底暗自苦笑,却一样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皇帝在期待什么,也愿意顶着胡阮娘的名头,为皇帝拼尽性命,但自己入宫以来,已经受尽了旁人算计,难道真的要留在宫里,把寡母幼弟也一样牵连进来?

皇帝殷殷望着她,望得她心口发疼,拒绝的话到了唇边,却还是踌躇。忽然崔成秀的公鸭嗓自殿口传来:“小爷,老娘娘的旨意,请小爷去一趟宁寿宫。”

顾沅松了口气,皇帝没再说什么,起身出了殿。崔成秀在门口朝顾沅一点手:“老娘娘旨意,顾小娘子也走一趟吧!”

他语气里有些慌张,顾沅一边跟随他出殿一边道:“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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