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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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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起先还遮掩,他强行拨开那云纹广袖就着灯火看,伤口虽长,还好不深,他松了口气,不幸中之大幸。

扶微分明抵触,别过脸道:“不必,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做恶梦。相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安也问了,伤也验了,可以退下了。”

他知道她心境不佳,因此恶言恶语也可以包涵。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来,拔了塞子欲给她上药,谁知她悚然抬手一挥,便将那瓷瓶拍到了地心中央。

瓶子在重席上骨碌碌打转,药粉洒满了竹篾的缝隙,丞相蹙眉看了她一眼,“那是西域上好的金创药,可保伤好之后不留疤痕。陛下这样忌惮臣,真寒了臣的心。”

寒了心又如何?比丢了命还要紧么?以往校场上练身手,也会点卫士和她切磋,但是手下留情和以死相拼不一样。韩嫣的剑曾那么接近她的脖子,他知道那种感受吗?她站在泰山之巅,注定孤独,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戒心她一直有,不过今天受了刺激,膨胀得格外大罢了。

话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和气。她摸摸额头,带了点懊恼的语调道:“我糊涂了,辜负了相父美意。眼下只庆幸她剑锋上没有喂毒,我还活得好好的。留疤也不要紧,反正长了一张不起眼的脸,有没有刀疤没什么分别。”

他知道她赌气,还在为他前几次刻意的讥讽闷闷不乐。可那事能怪他吗?谁让她吓着他了!

他走过去捡起瓷瓶,摇了摇,好在还有剩余。塞上木楔子放在她手边的案台上,“陛下保重圣躬,后面的事不必忧心,有臣在,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他施了一礼,慢慢退出寝殿。行至阶下时抬头看,今夜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间荧惑与心宿依旧争辉……不知多少人正为这天象暗自欢喜!

刺客韩嫣是上年进宫的中家人子,粱太后示意为少帝挑选女御,刘媪徇私,于千人之中选中她,亲自送入章德殿。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不管她知不知情,终究难辞其咎。丞相从乐城门出来,御史大夫、廷尉和执金吾已经候在门上,见了他忙迎上来打探,“相国,陛下可有旨意?”

他颔首,“命彻查,至亲亦不姑息……点一队缇骑入永安宫捉拿刘媪,留神不要惊动粱太后。另调一班卫士把守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刺客此前蛰伏于掖庭,设一审室,命掖庭令将所有家人子如数带来过审。还有,”他枯着眉头指点,“东宫务必加强守备……”

御史大夫迟迟拱了拱手,“相国,适才章德殿黄门署长传陛下口谕,东宫人员仍按旧制,不得添设。”

他听后沉默,半晌才哦了声,“想是另有安排。也罢,御前事务由陛下自行裁度,你我近日的要务是审讯,此一案和武陵案不知是否有牵扯,查时留意吧。”

众人道诺,不敢怠慢,各自承办去了。

第22章

宫城是大殷中枢,中枢里出了大事,整个天下都被乌云罩顶。天气也像有了感应,后半夜开始下雨,雨势之大,打在瓦楞上声浪惊人,如同打在人耳畔一样。

扶微睡不好,鼻尖总有血腥萦绕。将要入梦时全身忽然一激灵,然后便怔忡看着帐顶的承尘,翻来覆去再也不敢阖上眼睛了。这种时候,总觉身边缺了什么,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她知道宫中一定天翻地覆了,自己躲在章德殿里,对外间的事不闻也不问,好悠闲啊……好惶恐啊……

雨还在下,淋淋沥沥,无边无际。她的龙床安置在窗旁,一阵风扫过,整排直棂窗便飒飒乱响。窗户纸翕动,仿佛有谁在奋力吹气,她有些怕,悄悄把锦衾拉高,连头带脑的,将自己裹了起来。

想哭吗?流不出眼泪,十岁前哭得太多,阿照说眼泪是无能者的妥协,后来她就强迫自己把这个坏习惯戒了。她生下来便是傀儡,抱她的人总在不停变换,以至于她对任何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后来她穿上冕服登上帝位,周围的人见了她都伏地叩拜,她站在山巅,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少主在上,非国之福”。其实没有人真心拥戴她这个皇帝。

还记得初登基那段时间,大将军李季、丞相曹煊,还有当时的长策候燕相如,三个人联起手来,将整个大殷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日一道“遗诏”明日一道“遗诏”,只要他们需要,遗诏就有无穷多。太后没办法了,与她相顾恸哭,孤儿寡母受尽欺凌,现在想起,隐约还觉酸楚。可是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太后却又卷进刺杀案,怎么办呢,她除了忐忑,更多的是束手无策。

天气闷热,锦衾将她包出了一身汗。渐渐觉得不能呼吸,脸上的伤也辣辣地痛,她一把掀开了,迎面痛快的凉,浇得她神思乍然清明。

她蜷腿坐起来,刚才打斗的场面挥之不去,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像鞋履落地的声音。她一惊,纵身而起,“是谁!”

帐幄那边果真有个人,停顿了下,轻轻说:“是臣。”

这个时候闯进帝寝,管他是谁,都属行刺。她噌地抽出剑,向那杳杳的身影刺去。悬挂的布帛被割破,嗤啦一声脆响,对面的人也不知是怎么防御的,快得她没能看清,只觉鹿卢的剑身嗡然震荡起来,震得她虎口发麻,险些脱手落在地上。

阴影里的人这才走过来,走到明亮的烛火下,年轻的脸盘,朗朗的风骨,居然是聂灵均。

“你?”扶微收住剑,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他会来,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孩子,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唇角抿着浅浅的笑意,向她长揖下去,“正是臣。臣听说陛下遇袭,放心不下,夜闯禁中坏了章程,还请陛下恕罪。”

扶微虽然不悦,但碍于他是她即将迎娶的男皇后,也不好怎么发作,只是转过身去,把鹿卢狠狠镶回了剑鞘里。

“君是真人不露相,如果那个刺客换成你,我现在恐怕不妙了。”

灵均听出她话里的恼恨,笑道:“臣多年受相国教导,学到的不过是一点皮毛。既然要入宫伴驾,没有一技傍身,将来怎么护卫陛下?”

扶微回身打量他,见他眉目宛然,姿态娴雅,如果单单站在你面前,当真会错把他当做文质的儒生。可见丞相为了培养他,应当花了不少心思。她颔首,“你小小年纪有忠君之心,很是难得。”

他的笑意却更盛了,“陛下不要总把臣当孩子,臣只比你小一岁罢了。”他走过来,有意和她比了比,“臣的身量就快和陛下一样高了,多吃些饭,明年会超过陛下,到时候我天天执剑跟在陛下身侧,谁敢对陛下不恭,臣就把他砍成两截。”

单瞧他往常的气度和老道的处事,总觉得心智和年纪不相符。但有时候听他说话,又不免带着点孩子气,丞相调理出来的人,果然和他一样不可捉摸。

她舒了口气,走回内寝,“那朕以后的安危,就全赖中宫了。丞相适才来过,现在应当在掖庭狱审案,他知道你来这里么?”

灵均摇了摇头,“我是自己偷着来的。”

扶微很吃惊,“禁中禁卫重重,你就这么进来了?”

他说是啊,“臣上次奉召入宫,路线都记得,所以这次并未走弯路。只是雨太大,臣的衣袍都湿透了……”

他垂袖站着,扶微瞥了眼,果然深深的水渍蔓延到了齐膝,霎时觉得这孩子比那奸相纯善,至少他知道冒雨来探望她。

她长长叹息:“你能够自由来去也好,将来不至受困,我的心里也自在些。”

看似高高在上的人,其实面嫩心软,她总觉得这桩婚事亏欠了他,百般的过意不去。灵均没往心里去,无谓地耸了耸肩,掖着袖子看她的脸,蹙眉问:“陛下受伤了?”

她唔了声,“不碍,小伤。”

一个铁骨铮铮的女帝,连自己是姑娘大概都忘了。他来得晚,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见她眼下青影,轻声道:“陛下怎么还没就寝?睡不着么?”

她坐在床沿上,理不清满脑子乱麻,郁郁点头,“我不安。”

灵均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走过来,脱了身上深衣,蹬了足上黑舄,直接跳上了她的龙床,“我在陛下身侧,伴陛下入眠。”

扶微讶然不知如何处置了,“这怎么行……”

洁白的中单映衬他的脸,人也显得单纯无害。他倚着隐囊探了探手,骨骼出奇修长,“陛下快上来吧,既然已经下诏,帝后同寝没什么不对。再说臣是为保陛下,陛下不要把我当男子,当我是幼时的朋友,或者是宗族里的弟弟,就不会觉得难堪了。”她脸上分明动容了,但仍旧犹豫,他说,“陛下不累吗?子时快到了。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夜当好好休息才是。”

她确实需要有个人做伴,不论男女都行。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如果把教条看得那么重,那么头一件要做的就是自动让位。于是不再辞让,麻利地登床卧下来。他抿唇一笑,颊上梨涡可爱,“陛下睡在内侧吧,我在外侧保护你。”

扶微很觉得感动,这么贴心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受人指派,同奸相比起来,已经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她扭身让到内侧,他也没有拘泥,直接从她身上翻过去,飘飘的软缎拂在她脸上,痒梭梭的。

案头的雁足灯太亮,他扬袖一扫,殿里暗了下来。他一手支着头,哄孩子似的安慰她,“陛下睡吧,有臣在,什么都不用怕。”

要她放下戒备,基本是不可能的,但她太累,真的有些恍惚了,“你不怕丞相知道了怪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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