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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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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的气势却不因此减弱半分,蹙眉问:“陛下有令?”

建业叉手执礼,“陛下于路寝设清谈,特命臣来,邀君侯主持。”

少帝要办清谈,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丞相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邀了什么人?不会只有孤吧?”

两个人的清谈怎么举办?建业表示丞相想多了,“三公九卿俱在受邀之列,还请君侯及早进宫,上最盼望的,非君侯莫属啊。”

丞相脸上淡淡的,最盼望的是他?盼着他不去才好吧!三公九卿都到场,哪里会是什么清谈,不过是耍花腔,使的障眼法罢了。

四肢无力,不知为什么,最近单是对付她,就已经花光了他全部的心神。年轻人真能折腾,丞相摘下头上的纶巾,砸进了家丞怀里。还等什么,更衣入朝吧!他垂着两手返回卧房,挑了件面料较为结实,针脚较为细密的穿上。到镜前捋捋头发,等干是等不了了,拿冠子仔细束了起来。

轩车一点没耽搁,到苍龙门上只花了两柱香时间。他下车进东宫三出阙,半道上又遇见了上官照,这回没什么风度不风度可言了,昂首疾行,连他行礼都没加以理会。

斛律普照迎他进路寝,他登上了十余丈高的白玉台阶。一步一步上行,待踏上露台时抬首,见少帝独自趺坐在殿宇深处,侧着脸,闭着眼,皱着眉,虽有堂堂的帝王气象,但透过那表象,他笃定她又在打坏主意了。

丞相的脚步声放重了点,震袖上前,她发觉后离座起身,黄门高唱:“皇帝为丞相起。”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尴尬与鄙弃共存,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

算什么!扶微唾弃不已,来得这么快,是想赶在众臣之前探虚实吧。于是决定抿紧嘴唇坚决不开口,一个歪在上首,一个端坐下首,谁也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堂上气氛有些微妙,侍立的黄门愈发夹紧了尾巴,偌大的殿宇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建业苦着脸,目光往来如梭,看看少帝,再觑觑丞相,他们各自脸上带着五钱愤怒、三钱孤傲,两钱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和忧伤……这僵局,看来很难破解了。

若说少帝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丞相这样老练的人也耍孩子气,真有些说不过去。君臣之间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不能罢免丞相,丞相也不能废了皇帝,所以以和为贵不好吗,非要弄得分外眼红,有什么意思!

建业蹭过去一点,悄声唤少帝:“陛下……”

少帝才回过神来,嘴唇嗫嚅了下,“相父沐发了?”

丞相道是,“以皂荚加香料,用之甚好。”

建业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对话!自从上次打了一架后,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不了了,多悲哀。

扶微又沉默下来,路寝里回荡着丞相飘散出来的淡淡香味,那味道,真是扰人心神。她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他一眼,恰逢他也看过来,视线迎头相撞,他便立刻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闲闲移到金银壁带①上去了。

扶微腹诽不已,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按捺了半天才道:“那日弄坏了相父的玄端,我今天赔你一件,可好?”

丞相似乎没想到她会再提那件衣裳,一时竟愣住了,转过弯来后面色不太好,还要装大度,淡声道:“一件玄端而已,不值什么,陛下莫放在心上。”

好想扒光他!扶微恶狠狠地想,扒光了他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保持不住了,看他还怎么装高洁!

丞相大概察觉了她目光里深深的恶意,似乎有些忐忑,故作镇定地拽了拽右衽,愈发把腰挺直起来。

殿里的交锋如果能化成实形,必定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黄门们感到不安,连压刀站在一旁的斛律普照都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地喘了口气,却卡在嗓子里不敢吐出来。

还好这时解围的人来了,公卿们因为接的是清谈的邀约,大多很应景地穿上了褒衣。但毕竟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把人召集得这么齐全,用膝盖想都知道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于是一群身着儒服的臣僚们分作两列,静而无声地自台阶两掖向上攀登,到了殿前往内一看,少帝穿着燕弁服,丞相穿着玄端,再对比自己的松懈散漫,立刻便不自在起来。

少帝的脸上堆砌起了得体的笑,也不待黄门唱礼,自发起身相迎。众臣进殿来,齐齐长揖,建业一声高亢的“敬谢诸公侯行礼”,便表明此次并非朝堂上寻常的晤对,而是牵扯到爵位的对弈了。

扶微扫视堂上,先大大地安抚了一圈:“今日不为朝议,只为闲谈,诸君请入座罢。”

众臣就坐,依旧有芒刺在背之感。纷纷侧目看丞相,丞相毫无表情的脸,配上那头半干的发,看上去总好像要有大事发生了。

殿里的侍御们为每位公侯上了瓜果和香茶,少帝今天亲民得像自家人一样,频频比手请大家莫客气。皇帝越是这样,臣僚便越是心慌,一手扶着漆杯,一手按住胸口调息,等了半天,少帝终于开口了——

“朕有一事,要讨诸君主意。”

公侯们立刻抬眼望向天颜,天颜很和蔼,打着商量的口气征询:“天子近臣,朕之膀臂。朕有上官、斛律二位侍中,斛律都尉不日将嗣父爵,上官将军因是幼子,吃了序齿的亏……朕思来想去,上官将军素日忠勇,朕欲为其加一绶,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①壁带:壁中露出像带一样的横木。

第34章

以为如何?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天子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是人人都知道,加一绶,就意味着进爵。上官照如今的正职是翼卫将军,翼卫将军佩银印青绶,至于侍中那类无秩等的加官,是没有绶印的,只有他封了侯爵,届时再加紫绶金印,如此才是真正的佩两绶。一个国家,爵位又不是金银,可以随意赏赐。那种功勋是多少人戎马一生都挣不来的,一个初出茅庐,毫无寸功的小儿,怎么配得这样大的褒奖。

众臣脸上都显出不敢苟同的表情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高祖皇帝曾经有诏命,非源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可共诛之……陛下虽然倚重侍中,但过犹不及的道理,臣想陛下是知道的。”

太尉说得铿锵有力:“臣专掌武事,这些年来边疆时有小国扰攘,屡屡兵戈不断,平定战事的有功之臣不在少数。陛下若御驾亲临查看,兵将们常年浴血奋战,一身伤痕累累,脱了衣裳连一片好肉都没有。那些人,尚且只以微薄俸禄糊口,臣实在想不出,上官侍中有何功勋,得蒙陛下如此浩荡天恩。”

“上爱才之心,臣等亦认同,然封爵一事实非儿戏,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上乃大殷之主,当以乾坤为重。莫因个人好恶随意封赏,于侍中,无功受禄日夜有愧,于文武百官,赏罚无度致使人心浮动,这样的事,我圣主明君岂可为?”

一时间反对之声叠起,扶微事先也有预料,但没想到群臣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致使她预备好的说辞,竟一句也用不上了。

她抚额,长长呃了声,“诸君是知道的,我朝侯爵有二十等,并非只有侯级爵与卿级爵。外姓王侯和源姓宗室的王侯,待遇也是天差地别。就拿关内侯来说,有其号,无封国,不过是个虚衔罢了,诸君不必如此斤斤计较罢?”

罢字刚出口,御史大夫便高高拱起了双手,“陛下,古来就有论功行赏之说,既然无功,何来的赏?关内侯虽然是虚封,但享有食邑数户,征收租税之权,并不是口头上呼一声君侯便罢的。上官侍中非长子,不可袭平昌侯,陛下便要为他另设一爵,兄弟二人同朝为侯,在我大殷可谓史无前例。请陛下听臣奏报,文帝至惠帝时期,受封列侯者共计六人,此六人中,一为盖侯充,二为敬侯安,三为平昌侯明月,余下三人皆县侯、乡侯、亭侯不等。陛下可看出端倪来?此时若再加封侍中,于上官氏实在是偏爱过甚了,父子三人皆为侯,岂不令天下人哗然?”

以往都是以丞相的政见为主,扶微没有受过朝臣任何驳议。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君臣有别,在这些元老重臣眼里都是屁话。天子弱势,只要他们有异议,就可以毫无顾忌力争到底。她单枪匹马,怎么吵得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油条们?

她困顿憋屈,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人一句,她连嘴都插不上。“陛下三思”、“陛下要一碗水端平”、“陛下不可听信有心之人蛊惑”……仿佛她就是个昏君。她起先还想争辩,到后来干脆闭上了嘴,那些大臣彼此印证,遥相呼应,完全已经把她这个皇帝忘了。现在的局势,仿佛她就是提了个无理要求的孩子,一帮正义的长者们在严厉又不乏爱心地劝解着,她冷眼看来,甚为好笑。

丞相呢?她把视线转向他,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她看见他嘴角噙着寒冷的线条,是在讽刺,也是在示威。

她放在案下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失败的预感就要将她灭顶,她感觉喘不过气来。满朝都是他的口舌,根本用不着他亲自上阵。他就是想让她尝尝被围攻的滋味吧?以前她不知道自己背靠着怎样一座大山,以为仅凭自己,就能立于朝堂。现在尝到了苦头,自然就识相了,懂得收敛才是保命符,从此乖乖甘于受他控制,是这样吗?

狼狈感伴着怒意蔓延上来,她努力平复了下,略提高一点嗓门道:“侍中为朕鞍前马后效力,朕不觉得自己要封赏一位关内侯,还需得诸君的首肯。朕说过,今日不议朝政,只为闲谈。朕的决定不过是知会众卿,绝无商讨的意思,众卿不必再议了。”

公侯们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臣等不敢附议,陛下将私情凌驾于家国之上,实令臣等痛心疾首。”

“陛下对上官氏一族的抬爱,已经到了不问情由的地步了吗?陛下何以如此维护上官氏?”

“上莫忘了有一词叫捧杀,令天下诸侯共击之,难道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吗?”

路寝内乱了,大臣们吵吵闹闹,真把这里当成清谈馆了。左右中常侍都焦躁起来,连斛律普照都将手按在了佩剑上。扶微不由感到悲哀,或者是她考虑得不周详,这一步走得太过仓促,可是历朝历代那么多位帝王,哪一位像她今天这样颜面尽失过?这些都是国之栋梁,一个两个尚可以处置,三公九卿全部替换,这朝堂便垮了。她开始强烈地意识到,大婚后就算元服亲政,这帮元老权臣也不会服她,她敌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放肆猖狂。

当然维护她的人也有,太傅和宗正虽然觉得天子的确欠思量,但提醒众臣守礼还是必须的。她倚着凭几,看他们苦口婆心说和,心逐渐荒凉了。今天是为阿照封侯,将来还有更多于他们无益的事,她究竟要经过多少锤炼,才能同这些人抗衡,真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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