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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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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害的小眼睛里装满了诧异,既然轻轻扭了一下,怎么就需要丞相背出来呢……可是在少帝严厉的瞪视里,他吓得不敢喘大气了。想来主上年轻好得快,刚才走不得路,坐了这半日,自己自愈了吧!

扶微装模作样,踮着足尖挪出路寝,见廊庑那头有人走来,暮色里辨不清容颜,但这身形她熟悉,是上官照。

自那次争执过后,她就没有再好好和他说过话,他也忙着办翁主的丧事,到禁中通常露个面就着急离开。这是第几日了?算了算已是第五日,想必府里的事都办完了。

他踏着宫灯的光晕走来,甲胄铁片相击,啷啷作响。她停住步子眯眼看,他到她面前,温和的目光一如往常,“陛下伤了脚,行动不便,臣背陛下回小寝。”

他将铁甲卸下,绛红的深衣,称得眉目如画。卸完转过身半蹲下来,扶微碍于男女大妨,有些迟疑,“可以传抬辇……”

他的嗓音哀伤,“让臣背背你吧,臣已经快要不记得小时候的陛下了。”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受尽倾轧,是他扶持着她,她坐在桃花树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着她……如何人长大了,那些年幼时最真挚的情义便淡了、不见了呢?

她说好,伏在他背上,他稳稳背起她,她让近身的人远远跟着,以便他们好说话。

“阿照……”

他嗯了声,不问世事的贵公子,应起这一声来,总有股慵懒的味道。

“琅琅发送了?”

他说是,“她还没有及笄,不能在家里停灵太久。碍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没有将她下葬的权力。昨日送进北邙山上长生殿里了,命人在那里供奉香火,待朔方来人,由他们处置吧。”

她叹了口气,“朔方来人……恐怕来不了了。”

他沉默下来,有人参盖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谋反,这个消息早就在禁中流传了。谁的手笔,不说他也明白。朝中已经开始调动军队,盖侯再骁勇,怎么对抗整个国家?既然这里有了奏疏,那里的兵权必然大半已经被控制,丞相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经历过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肠确实会慢慢硬起来。琅琅入殓的头夜,他感到恐惧,连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椁前坐了一夜,逐渐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脸软心慈的三公子,这风云际会的时局下,必要有一颗杀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记得小时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雏鸟都会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转变不是她所愿,是无数诛心的催逼造成的,他想他终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还像小时候一样,抓着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拥抱他。他缓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来,胸口是凉的,背后有她温暖,却是热的。他唤了声阿婴,“我不成器,让你失望了。”

她不说话,手下紧了紧。

他眼中潮汐泛滥,面前的复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稳了声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弯路,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回来……我本当怨恨你,可是我再三问过自己,发现对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无法摆脱这宫掖了,但愿你还能给我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57章

扶微知道,他的屈服并不是因为认同她做得对,还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份多年的情义。

有时候感情可以让人免于孤单,有时候却是桎梏人的枷锁。她有些惭愧,自己用了这样的手段让他回归,他真的向她低头时,她心里的酸楚,却多得要溢出来了。

她讷讷的,微摇了摇他。他蹲身放她下来,复道凌空,风很大,她拢着袖子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九岁那年上巳节,我同你说过的话,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都是出自真心。那时懵懂,甚至想过以后嫁人,一定要嫁给你……”她羞惭地微笑,“这算少时的一个梦吧,今日同你说,也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放弃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想留下你。”

他点头,他懂得,有些事就是这样失之交臂,若没有缺席那几年,也许现在的情况会大不一样。她还在,但是她的心归了别人,他愿赌服输,只要能守着她的人便好了。

“这世上能护你周全的只有丞相,你如今同他在一起,我觉得你做得很对。”他努力挤出个笑容,假装大度。

她却摇头,“我与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能护我。我这人心狠手辣,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感情负累,也许我会做得更好。可是如今,我开始瞻前顾后,他也一样。想是谈情说爱并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你不懂得,和喜欢的人勾心斗角有多伤情,可惜明知痛苦,也还是放不下。你与他,是我最难割舍的人,一个情同手足,一个深得我意。我今生可能除了权力,再也不配享受其他了,有你们在,至少我的人生还算圆满。所以请你成全我的贪婪,求你们都留下,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站在灯下,冠下组缨飞扬,在这隆冬的夜,异常鲜亮。

天下谁人没有私心,就连他自己,也总是情难自已的向往她。她的选择是符合帝王之道的选择,他虽然不能苟同,但是绝对理解。她也不容易,男人为帝尚且需要披荆斩棘,何况她是个姑娘。

他抿着唇,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他想告诉她,她心里有丞相,他心里有她,彼此相安无事,谁也不能干涉别人的心事。就这样走下去,以后再不会彷徨,以后一往无前,为他们保驾护航。可是不能说出口,他害怕她知道他的心,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可怎么办?他只有一再微笑,笑得心里生出蒺藜来,喃喃道:“不需你相留,我也无处可去了。”

扶微曲解了他的意思,愈发感到惭愧,“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

他说不,“即便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如果没有你危难中极力保全,我应当死在武陵反案里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愧对你。”

各自检讨,会陷入一种两两难堪的境地,于是两个人对站着,彼此都感到困顿。扶微只得没话找话,“今夏的荧惑守心,你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我那时尚在廷尉狱,听两个狱卒说起,当时心里便很着急,可惜不能到你身边来。”

她叹了口气,白茫茫一片雾,被风一吹便散了,“到今天整半年了,庆幸我还活着,丞相还在位。但是我觉得,荧惑守心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过不完了,因为时时会有威胁,因为我的身世……我有软肋。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得不停杀人,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是多么可怕的变故,我不敢想象。”

他低头看着她道:“这个秘密,以后臣会为陛下守护。我不求别的,只要你活着,活在这大殷权力的顶峰。”

扶微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探过去握住他的手,男人的大掌温暖而坚定,他把她两手合在掌中,低声说:“这里风大,别着凉,回帝寝去吧。”

她在前面走着,他跟在身后,不长不短的距离,是近臣对天子的臣服与保护。不过今夜天气很好,星光映残雪,她矮下身子从廊庑下眺望天际,伸手一指,“你看那颗岁星,多亮!”

他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稀想起小时候,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也常在冬夜看星星。小时候相依为命,如何长大就不能呢?

他伸手把她举起的臂膀拉回来,“风灌进袖子里了。”

她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我总觉得袖子太大,除了灌风没别的用处。待我叫人做两个不漏风的,说不定能飞起来呢。”

他笑她幼稚,连哄带骗地,把她拉回了小寝。

两日之后的朝会上,解决了诸多零碎的政务,最后盖侯的事终被提起了。

少帝坐于黑底银钩的髹漆方屏前,手中的简牍慢慢打开,又慢慢阖上,“诸君意下如何?盖侯自文帝时期起便固守朔方,朕倚重甚甚。前几日这封奏疏已经到朕手中,我与相父俱感震惊。盖侯当了二十年王侯,根基深厚,朕是怕,若此时开罪他,那条秦道上便真要走马了,到时候朝廷如何应对?”

她是有意反着说,如果一口咬定要剿灭,难免令满朝文武犹疑。适当显出一点敬畏来,反而同仇敌忾,自然有人替她说话。

果真是这样的,御史大夫举着笏板进言,“朔方距京甚远,盖侯乃一方霸主,关起门来便可自立为王。臣固闻其与单于王庭帐下大臣过从甚密,诸君莫觉得奇怪,多次对战后,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不说其他,只说秦直道,便已包藏祸心,诸君在朝为官多年,焉能不查?此道于半年之前完工,半年前荧惑守心显于天际,可见兵祸早就酝酿,到如今方有奏疏上报,已属亡羊补牢了。”

“陛下守成,以仁孝治天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愿动兵戈,臣等明白主上心意。然社稷已到燃眉之际,一味的中庸,只会令朝野动荡,百姓不安。请陛下勿再迟疑,此事当查,不可令忠良蒙冤,但也不可令奸佞逍遥。盖侯重兵在握,一旦反,如何平叛,乃是当务之急。”

一瞬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丞相身上,丞相入定似的跽于席垫上,仿佛对一切浑然未觉。

少帝只得侧过身子,用很谦恭的姿态唤了声相父,“相父以为呢?”

丞相这才曼声应答:“兵事在太尉,臣身兼京畿大都督一职,京城周围守备,于官署接到奏报时起便已安排妥当。就算有大军出其不意奇攻,抵挡上十日八日,也还是可以的。”

众臣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了,丞相不愧是丞相,这些年来如定海神针一般支撑起整个朝野。虽然平时政见屡有不合,但紧要关头有他镇守,还是十分令人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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