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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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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往宫门上走,嗓音冷若冰霜,“阖族十三人斩首弃市,换做是你,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我的一场错爱,连累了满门,我连死的心都有。”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思维混乱了。连峥跟在他身后纠正:“连累满门的不是你们的爱情,是权力,你不要因此迁怒,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你身边尚且有我相陪,她呢?这长夜叫她怎么过?”

他脚下慢慢停顿,熬得心都要碎了,良久方道:“她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今晚过后,她又是堂堂的天子,从今往后谁也不敢质疑她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和她,还是应当分开各自冷静,你不要劝我,再劝我,我就要杀人了。”他快步跑出朱雀门,跃马扬鞭,冲进了黑暗里。

他以为她很坚强,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令她生不如死的变故。她独自坐在寝台上,素纨帐外灯树璀璨,照不进她心里。缘起缘灭,半点都不由人。热闹的时候,阿照来了,斛律来了,灵均也来了,不管真情还是假意,至少她的周围有人气。现在呢,两位侍中、她的皇后,还有她一直视作亲人的太后,死的死,叛的叛,她什么都没剩下。两手抓着权力又有什么用?都是空的!

她觉得自己心里长出坏疽来了,痛得碰都不敢碰。和丞相的爱情也到此为止,她的前途一片晦暗,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

好难受,她有些喘不过气。好累,可是脑子是活的,风车一样转动,停不下来,睡不着。她支起身子,拖着沉重的身躯到妆台前翻找,找出了阿照送给她的木簪,紧紧攥在手里。慢腾腾回到寝台上,撩起袖子,在小臂上来回切割。簪子的前端是钝口,摩擦的次数多了也会皮开肉绽。她看着血从肌理间渗出来,汩汩往下流淌,这里痛了,心里的痛会转移,这样就好多了。

第二天放下袖子,她依旧能够决策千里。

太傅和宗正来面见,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的。扶微看了他们一眼,笑道:“怎么,老师和丁正还没从昨日的变故中挣脱出来?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遇上的这些和祖辈比起来,算得上什么!”

太傅长叹:“陛下有这样心胸,臣等就放心了。只因昨夜的事,来得实在太突然……”

“臣倒不这么认为。”宗正道,“京里早前流传那样的谣言,可见是蓄谋已久。臣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敬王。还有梁太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扶微迟迟嗯了声,“丁正说,我应当如何了结此事?”

丁百药道:“太后无道,助纣为虐,大殷虽无废太后的先例,但她作孽太深,陛下开此先河也未为不可。”

废了太后,让史官在史记里记下一笔,就算她占足了理,也会给后世留下话柄。她缓缓摇头,“不急,我另有主张。”

太傅掖着手道:“先帝升遐后,这辈的王侯有五位。如今敬王和荆王俱已伏诛,剩下燕王、临淄王及定城侯,陛下可放心?”

这倒不是多大的问题,毕竟王国都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侯国,兵力也渐渐分散,如果还有疑虑,朝中派人监理国政就是了。叫她放心不下的,是尚且没有子弟瓜分的土地。

“只传子孙,是我想得不周全。命尚书台追加旨意,推恩不拘手足,兄弟之间有未得祖荫者……”

话没说完,尚书仆射从门上进来,满脸凝重向上拱手,“京兆府传话入宫,京兆尹魏时行今早……自戮了。”

她手里的朱笔应声落下来,在面前的绢帛上溅出了一串破碎的墨迹,直起身问:“如何?还能活吗?”

孙谟缓缓摇头,“他是引罪,不愿罪及家小。员吏发现时已经气绝多时,遂匆匆报至台阁。”

荣辱祸福须臾之间,这就是官场。扶微垮下了腰,失神地靠向凭几,“他本不用死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听信了皇后的那句话,才将燕氏牵扯在荆王案内的。本意是为少帝,但一道假诏骗他把那些人杀尽了,事后天子必然会降罪,丞相必然会报复,思来想去料定没有出路,便唯有自尽。

第75章

看着左右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自己,单是想想,就令人觉得恐惧。

扶微才十六岁,十六岁本该是花团锦簇的,不同的人走进生命里,演绎各种不同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活得像个天煞孤星。在她笑着问别人,是否还没从变故中平静下来时,她已经在变故中苍老了。十六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态,江山虽留下了,失去的却太多,很不值得。

她对面前的三位臣僚说:“人生太过无常,请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业还需要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谁与朕并肩前行呢。”

三位臣僚看向天子,拱起手,深深长揖下去,“崎岖只是暂时,再过一段时间便会风平浪静,请陛下千万振作起来。”

她低头浅笑,“这次胜利的是我,我有什么道理不振作。”

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高处不胜寒,皇帝本来就应当孤独。

她从路寝里走出来,过了金马门,往永安宫去。永安宫作为历代皇太后的居所,没有到过这里的人,脑子里会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画面,其实不是的。这里庄严、巍峨又兼具灵巧,有成排的琉璃轩窗和玄墀玉阶。圣母的宫掖,规格不比长秋宫低。

只是永安宫的宫门,再也不是敞开的了。北宫卫士手压腰刀,在门前昂首伫立,见天子来了上前行参礼。扶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开门,厚重的门扉推开了,发出扭曲的声响。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前殿,她踏上去,经过道旁一树盛放的梨花,有风吹过,枝叶摇晃,落了满身的花瓣。

她拂拂肩,肩头的日月纹样,象征着大殷最高的皇权。黑舄迈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门一把。门开了,光也随之照进来。殿中的织锦帐幄下跽坐着梁太后,她冠服齐整,神色安详。听见动静不过抬了抬眼,也不说话,只是凝目看着她走近。

“母亲昨夜睡得好吗?”她含着笑,如往常一样,跣足上蒲席,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太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哂笑一声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没有合眼吧!”

她听后点头,“确实,臣不解,为什么你我母子会弄到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吗?臣自认从不敢违逆你的意思,母亲在先帝病榻前保证过,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现在……臣自幼丧母,我虽不懂得表达,但我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也想过将来要好好报答母亲的。为什么呢,你宁愿联合外人来扳倒我,难道忘了咱们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吗?”

太后唇角轻轻一撇,“若你是男儿,我自然拥戴你。可为什么你偏偏是女儿身?女人是不能当皇帝的,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振兴大殷,匡扶社稷。”

扶微觉得好笑,“既然如此,何不拥立源氏子孙,要弄个赝品来混淆视听?母亲的用意,不就是想临朝称制,抬举梁氏吗。你可是想,这一两年里暂且让灵均顶头,等时候一到,再物色个年幼的孩子,让这朝堂永远没有能够自主的皇帝,你便可以一世摄政?”她看见太后眼中光芒一闪,更觉得可悲了,“敬王会答应吗?”

太后探究地看着她。

“敬王手里有兵权,他会是又一个丞相。丞相没有儿子,他却有好几个。到时候他的儿子要继位,谁能拦得住?母亲的下场会很惨,梁氏的下场也会很惨,母亲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

争权夺利,风险自然是大的,太后知道后路不好走,但人总是过分相信自己,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将所有风波平息。然而这个疑问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忽然又感到没有底气了。仔细想一想,自己不是少帝,敬王也不是丞相,想从他手里夺兵权,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沉默,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扶微轻叹,“若没有这场变故,臣是不会亏待梁氏的,母亲却不相信我。”

太后闻言一哼,“陛下别说漂亮话了,予不过问你讨要一个羽林中郎将的职务,你就多次推诿。最后答应了,转瞬便令你两个母舅任左监和左都侯,以图辖制中郎将。梁氏和楼氏放在一处,你究竟更倚重谁,不言自明。天底下何来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我不信你会偏袒梁氏,所以只有自救。”

她蹙眉不止,对梁太后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感到失望。

“为什么要分出高低来?朕正是用人之际,楼氏也罢,梁氏也罢,将来必定都不俗,是母亲太心急了。”

梁太后闭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来同我谈心的。”

扶微缄默下来,长案上的仙人铜熏炉里飘出浓郁的沉水香,那轻烟一缕袅娜而来,还未触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殿里一片死寂,仿佛看得见时间汤汤流过的轨迹,她终于开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阳长主在京好好的,琅琅又许配了阿照,如何说走就走?臣见过翁主写给盖侯求救的手书,手书的内容颇为令臣头疼,不知母亲是否知情?”

梁太后倒也爽快,“是我告知长主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接受女人当皇帝,长主身为源氏,当然更不能答应。”

扶微大觉怅然,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疏忽了,才令长主察觉,进而匆促返回朔方。后来细思量,又发现多处对接不上,试探着问问太后,结果就恍然大悟了。

一个人,究竟有多自私,才会不顾别人满门的死活?在她眼里只有梁氏能称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吗?

“如果母亲安分些,也许盖侯一门还可苟且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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