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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萍嵋_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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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推官面无表情,扔下一个竹板,说道:“将原告先杖五十。”

竹板落在了戴氏脚下,众衙役会意,命戴氏趴下,轮起棍子就开打,看起来棍棍生风,打的很惨,其实雷声大、雨点小,五十板子下去,受刑者还能跪着回话。

这是历年来形成的默契,若是堂上的上官将竹板扔到桌下或者远远扔到大堂门口,这五十棍子就着实打,若是竹板扔在受刑者身边,就是手下留情的意思了。

五十板子打完毕,戴氏是个女子,还是有些吃不消,她是个异常坚韧的女子,咬牙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东摇西晃,沈推官有多年判案的经验,见多识广,许多案子一看原被告两房的陈述就将案情了然于心。此刻见戴氏谈吐举止,便知其有冤情——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和一个傻子通奸?

沈推官命衙役给戴氏膝下铺了一个蒲团,嘴里却例行公事问道:“原告何方人氏?报上姓名来历。”

戴氏忍痛说道:“小妇人是山东高密人氏,后嫁与荆州赵家……”

一番问答陈述,一旁的师爷一一记录在案,纵使在衙门见惯了各种悲情凄苦的女子,这戴氏的经历还是比较震撼的。审问了约半个时辰,沈推官说道:“本官不能相信你一面之词,本官要去荆州乡下赵家湾查证此事,还要派人去武昌府寻访你说的外室一家,收集证据和证人,这些日子你都不能离开荆州府,随时听候传问,他日与被告、证人对薄公堂。退堂。”

戴氏看见了一线曙光,忙说道:“武昌府外室一家已经居住了十八年,周围街坊领居均可证明。可是赵家湾全是赵家人,他们相互包庇,污蔑我这个外地的媳妇,还要把动用私刑,将我浸猪笼淹死,恐怕无人愿意出面给我做证,还沈青天明察。”

沈推官说道:“国家律法大于宗法,宗族再势大,也大不过天去。本官定会查清真相,退堂。”

戴氏在蒲团上挣扎了许久,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步的艰难往外挪步,有个新衙役看不下去,扔给她一根竹竿杵着,戴氏在县衙租了一间屋子,次日便去衙门将自己的住址告知登记,供日后传唤,她依旧杵着竹竿,不过脚步利索许多。沈推官唤住了她,问道:“你是山东高密人氏,可认得同乡高密王家?”

戴氏说道:“我们高密戴氏和王氏是世交,均是书香望族,关系一直很好,当年我弟弟和王家女还有过婚约,后来家族获罪,弟弟被罚没为官奴,从此杳无音讯。”

提起幼弟,戴氏擦了擦泪,说道:“想来他孤高的性格,当官奴也活不长久吧。”

沈推官问道:“王家女?那个王家女?”

戴氏杵着拐挺起了胸膛,说道:“就是祖母是衍圣公孔家嫡女的那个。”如果没有那场灭顶之灾,弟弟就早去了名门淑女为妻,此时已经儿孙满堂了吧。

衍圣公嫡女的亲孙女?说的就是我的妻子王氏啊!困扰沈推官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是这样,她一直对我淡淡的,是因为少年时定下的亲事。

沈推官有些失魂落魄的离开了,一直以来妻子王氏就是贤妻良母的形象,在家主持中馈,教养子女,他在荆州府做推官,夫妻聚少离多,可是王氏从来不抱怨,甚至每次过年他从金陵返回荆州,王氏帮他打点行李时,都能看出她眼里有种解脱的意味来,她从来不带着孩子来荆州瞧他,也从不说要他申请调令,去金陵城或者其他离金陵城比较近的县府做推官。

沈推官查案无数,他通过冷静的分析,推断出妻子的心并不在他身上,她只是竭力扮演了一个合格妻子的角色。沈推官是个理智的人,他觉得王氏如此的表现就足够了,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做事,这些年做推官,在湖广之地已经有了名气,有时其他府县出了棘手的大案,巡按御史会经常请他过去协助查案,巡按御史曾经举荐过沈推官去考监察御史,可惜他那时被一件案子拖住了,没时间去应考。他做官不为名利,只为在查案过程中理会乐趣——可尽管如此,空暇时分,看见别人家其乐融融,他还是会觉得寂寞和遗憾。

想当年洞房花烛,新娘是山东大族、衍圣公家的外孙女、姿容秀丽、谈吐不凡,他对婚后的生活是充满期待和憧憬的,可能老天就是不准人的一生太过完美,总要留下缺憾。

沈推官在屋里喝着闷酒,想起了往事,就在这时,衙役跑过来说道:“不好了,沈推官,咱们派去赵家湾查案的衙役被乡民绑了扔出去,这会子赵氏宗族的人还到了荆州,四处打听戴氏的住处,要把她抓回去浸猪笼呢!”

乒!沈推官放下酒杯,“岂有此理!此案尚在审理之中,这群乡民就想用宗法来打压国法?驱赶衙役、私设刑堂,这群利欲熏心之徒拿着宗法横行乡里久矣!带上人手去保护戴氏,把这群暴民绑到衙门,先打二十大板!”

“是。”捕头衙役们纷纷拿着兵器去救戴氏,沈推官灌了一壶冷茶去去酒气,换了一身正式的官袍,骑马跟去了。

戴氏租居的房子是贫民窟,世界各地的贫民窟都有两大特点,第一当然是穷(废话!),第二就是人情冷漠。这里集聚着懒汉馋妇寄生虫、偷鸡摸狗小混混、人间悲剧哀苦男女,用廉价的身体和劳力勉强糊口,打老婆卖孩子都是好人,逼老婆孩子做暗娼才是日常,罪恶和堕落在一代代人中无限循环。这里的人们见惯了人间的各种罪恶,心里的怜悯和善良早就磨掉了。

所以当戴氏的丈夫赵爷领着赵家湾的族人来寻她时,只给了巷子口剥葱的老婆子一文钱,那婆子就亲自将赵爷一群人引到了戴氏租居的门口,还讨好的笑着,希望能再得一文赏钱。

赵爷又给了婆子一文钱,并吩咐道:“你敲门,别露馅了,把她骗出来。”

婆子将一文钱放进了腰包,敲门叫道:“戴娘子,巷口有衙役来找你去问话,他们嫌巷子脏污,懒得进来,叫我给你捎个话,赶紧走吧,别让差爷们等。”

戴氏一直很小心,因为从前几日踏入小巷口开始,她就被许多不怀好意目光包围着,到了夜间,甚至有喝醉的男人敲她的门,戴氏日夜做着针线,白天将绣帕卖给货郎,赚点小钱买些柴米回家做饭,大门一直紧闭着,还多加了一道锁。

听到婆子如此叫门,戴氏在门里头放下针线,应了一声,并不敢开门,说道:“多谢嫂子了,我这就准备出门。”

赵爷对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又敲门催道:“戴娘子,我走过来口渴了,开门让我进去喝杯水吧。”

本来戴氏并无疑心,打算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就出去的,这婆子如此催促,她犹豫了一下,从门缝里看去,赫然见乌压压一群人站在门外!为首的正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君!

戴氏心头大乱,这间陋室只有一个大门,后面是一扇窗户,戴氏顺手将剪刀揣进怀里,想要从后窗逃跑,刚打开窗户,就见后巷口一群赵家湾的乡民朝着这里跑来,见她从窗户探出了头,均大声呼叫道:“被淫妇发现了!想要从窗户里跑,你们快踹门!”

戴氏赶紧关上窗户,如热蚂蚁似的在屋里子乱窜,怎么办?倘若被丈夫抓住,如果反抗,会被当场打死;如果不放抗,会被绑回去浸猪笼;如果在屋里自裁,会被认为是畏罪自杀,怎么都是死路一条,怎么都是要背上淫妇的名声,玷辱了戴家的百年清誉,做鬼都没有面目见戴家祖先啊!

窗户和大门,连同整个房子都在激烈的踹踢中颤抖着,从房顶簌簌掉下沉积多年的浮灰,双面夹击之下,戴氏毫无退路,顿时陷入了绝望,窗户首先被踢开,一个乡民从外头翻进来,冲过去打开大门,放了赵爷一群同乡进来,赵爷面色铁青,问道:“那个淫妇呢?!”

乡民说道:“我看见她往灶间跑了!”

戴氏提着一壶滚水从灶间缓缓走出来,目光满是背水一战的绝望,她看了一眼屋外围观的贫民窟邻居们,眼里全是看热闹的兴奋。此时此刻,戴氏连呼救的想法都没有了,她孤身一人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冷漠和罪恶。

戴氏缓缓说道:“各位同乡,你们远道而来,我这里一贫如洗,连粗茶都没有,只能招呼你们喝白开水了,这水很烫,浇到皮肤上面会起一个大泡,弄不好啊,还会红肿溃烂,若是溅到眼睛,还会变成瞎子呢,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赵爷指着戴氏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淫妇!和村里赵傻子通奸,宗族已经开了祠堂,要把你浸猪笼!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听信了你的狡辩,居然把你放出来,你不知感恩,还反过来到荆州府衙门告我们!你给丈夫戴绿帽、忤逆公婆、欺骗小姑小叔,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戴氏呵呵笑道:“戴绿帽,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污蔑我和一个傻子通奸,亏得你们想的出来,赵三叔——”

戴氏指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庄稼汉说道:“论辈分,我在村里叫你一声叔叔,去年八月十七,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说我丈夫长年不在家,是不是经常在夜里想男人?呵呵,你说你愿意做我的野男人,还说我这些年都没有生孩子,肯定是丈夫有问题,等你我怀了孩儿,生下来赖在他头上,将来赵家的的产业都是我们孩子的,你我生生世世做一对野夫妻岂不快活!”

丑事被揭开,庄稼汉顿时面目赤红,他很想跑过去堵住戴氏的嘴,可是惧怕她壶里的滚水,只得强辩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没有婆娘睡,用得着去偷晚辈的婆娘!”

赵爷震惊的看着庄稼汉,诸乡民也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众围观的贫民窟邻居的目光更加兴奋了。

戴氏冷笑道:“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连你我都瞧不上,我还去偷赵傻子?赵矮子——”

戴氏又指着一个瘦弱矮小的乡民说道:“你身形矮小,时常被乡民欺负,遇到旱年,经过你家田地的水渠总是被周围乡民堵住了,是最后一个用上水的;遇到涝年,就被人挖通了水渠,将自己家田地的水强行排到你的地里,你忍气吞声,从来不敢反抗。是谁站出来帮你们家说话的?你两个孩子饿的都发虚,我看不过眼,时常拿着米面送给你家娘子,还自备了礼物,和你家娘子一道去找族长夫人说好话,周围乡民才收敛些,遇到灾年,你家田地不至于颗粒无收。你们全家都向我下跪,说要做牛做马报答我——你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

赵矮子恨不得学土行孙拱进地里去,他低着头说道:“我是赵家的人,没道理我不帮自己赵家人,反过来帮你一个外地嫁进来的媳妇。”

戴氏冷哼道:“你们赵家人都是一群白眼狼……”

戴氏在赵家湾以前是出名的贤妇,长的周正不说,脾气也好,会识文断字,经常免费给乡民代写家书、一手字比村里的秀才还好看,而且为人仗义,心地善良,总是力所能及的做些好事,得空时还教村里孩子们读书识字,这一辈赵家湾的孩子们基本都会写自己名字,就是戴氏拿着树枝在地上不厌其烦的划拉教出来的,说起来,今天跟着赵爷来荆州城捉拿淫妇的乡民,几乎每人都得过戴氏的恩惠。

戴氏一番话,说的乡民们都有些不自在。

赵爷见人心有些散了,赶紧又指着鼻子骂道:“无亲无故的,你帮着这个帮那个,装什么好人,分明是想勾引人家偷汉子!你们戴家人早就死绝了,一个罪臣之女,还摆什么千金大小姐的谱——”

正在骂着,一个乡民捧着两把油纸伞过来了,说道:“赵爷,伞已经买过来了,这会子水应该不会太烫了,咱们又用伞遮拦着,先捉住这个淫妇。”

戴氏提着铜壶的水的手一颤,没等赵爷先撑开雨伞,她就将一整壶水朝着众乡民扔过去,众人赶紧都捂着头蹲在地上,生怕被热水烫瞎了眼。戴氏乘机从大门跑出去,铜壶哐当落地,却一丝水都没撒出来!

赵爷气得跳脚骂道:“这淫妇惯会骗人,这壶里根本就没有水!快去抓住她!”

戴氏拔足狂奔,快要巷子口时,在门口剥葱洗衣的几个妇人一拥而上,将戴氏按倒在地,向赶到此处的赵爷邀功,“我们帮你逮住了淫妇,一人五文钱不过分吧!”

赵爷给了钱,一手抓住戴氏的头发骂道:“淫妇!你也有今天!当年若不是被你们戴家连累,我岂会在功名上毫无建树,回到乡下老家做商人养家糊口?我养了你几十年,你却要把村里的汉子偷个遍,还红口白牙来荆州城告我?今日我就锉烂你的嘴,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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