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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萍嵋_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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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竹看着父亲眼神突变,心里居然有了些许的刺痛,原来自己还是在意这份父女感情的,哪怕这份感情被现实打磨的再浅薄,心里还是惦记着这脆弱的父女之情,沈今竹怔了怔,说道:“从八岁那年离家开始,我就再也回不去了。父亲,您还记得小时候给我讲的传奇故事刺客聂隐娘吗?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将隐娘掳走,教习刺杀之术,五年后隐娘归,告诉父母她五年的经历,一年刺猿猴、三年会飞杀老鹰、五年闹市中取人首级,杀人于无形。”

沈今竹问道:“父亲,聂隐娘回家,告诉父母实情后如何了?”

沈二爷是才子,过目不忘,喃喃说道,“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沈今竹呵呵冷笑道:“是啊,父母皆惧之,她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像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一把杀人的兵器,她的人生已经不由父母兄弟掌控了。父亲,您还没有意识到吗,我就是第二个聂隐娘,从八岁第一次杀人开始,就注定我要走自己的路。父亲,与其把聂隐娘强行留在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看着父女成仇、母女积怨、兄妹不和、家宅不宁,不如放她出去闯出自己的天地,女儿在这里谢谢您了。”

言罢,沈今竹定定的看着沈二爷,看似瘦弱的身躯,身体却像是隐藏着一种莫可言说的力量,沈二爷将唐传奇的聂隐娘和眼前的女儿重合了,和女儿对视了许久,最后叹道:“聂隐娘是被尼姑掳走了,从此改变了人生,而你——是爹爹的错,当年没有好好照顾你,唉,罢了罢了,以后遇到什么烦心事,不要一个人扛着,家里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这就是答应了,沈今竹站起来,慎重其事的跪地俯拜道:“多谢父亲成全,请父亲放心,我是沈家女,这永远都不会改变,看在祖母的份上,我不会玷污了祖辈的荣光。”

沈二爷目光复杂的看着女儿,杀人如麻,还周旋与人家父子二人,都定了亲事,杀了那个老的——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貂蝉啊,这任何一件事宣扬出去,都会给沈家的名誉带来打击,以后该怎么办呢?

沈二爷迫于女儿的“威慑”,答应了今竹的请求,暗叹唐传奇的聂隐娘招赘了一个磨镜少年为夫婿,今竹说要效仿祖母当年支撑门户做生意,她是不是在暗示将来也要学祖母和聂隐娘,也一个听话的招赘夫婿上门?

可是那徐枫是魏国公府的嫡子,将门虎子,年纪轻轻就有千户的官职,他是不可能改名换姓当赘婿的,将来女儿注定是个伤心人,我现在丁忧在家,无一官半职,沈家女儿嫁到瞻园都算是高攀了,何况还要求人家入赘,真是白日做梦,不如叫二妹妹劝她早点死心。

灵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五天后到了徐州,灵船进了港口,远远就见到码头上搭着一个祭棚,祭下哀乐四起,哭声震天,沈二爷、沈佩兰、沈三爷看着祭棚下披麻戴孝哭泣的中年贵妇,皆流下泪来,沈二爷叫道:“大妹妹。”沈佩兰和沈三爷叫“大姐姐”。

此贵妇正是大姑太太沈咏兰了,沈咏兰婚姻比沈韵竹还要坎坷,沈咏兰初婚是嫁给了太常寺的刘大人做填房,婚后三个月,原本应该死于瘟疫的刘大人的原配带着一双儿女找上门来了,原来原配和孩子们在封村之前就逃走了,怕被人知道是从瘟疫之地出来的,就一直隐姓埋名在蜀地艰难度日。刘大人中了进士,喜榜在大明各个州县张贴,一举成名天下知,原配和孩子就找上门了。

糟糠之妻不下堂,刘大人不能不认妻儿,沈咏兰也不可能让位给人做妾,于是这门婚姻判了无效,有好事者将这件离奇之事改成了一出戏,取名《寻夫记》。沈咏兰后来嫁的也是进士,生了一双儿女,一直跟着丈夫在各地做官,如今大姑爷是徐州府同知孙大人,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沈咏兰便在徐州港码头早早搭建了祭棚,等待灵船的到来。

沈咏兰每隔两年就带着亲生的一双儿女,在沈老太太的寿辰时回金陵小住一月,陪着母亲说话聊天,所以沈今竹对大姑姑一家子很熟悉,沈咏兰将众人接到了徐州府的家里歇息,明日随着众人一起启辰去金陵送葬。

沈咏兰摸着沈今竹削瘦的小脸,“可怜见的,怎么瘦成这样了?母亲虽然走了,你还有父母兄弟照应着呢,再不济,还有我们这些姑姑们,别把自己身体拖垮了,母亲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宁的。须知君子哀而不伤,好好保重身体知道吗?”

沈今竹点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好多了,一顿饭能吃两碗饭呢,大姑姑也要保重身体。”

沈佩兰和大姐沈咏兰相拥而泣,去了里面说体己话,沈咏兰问了些母亲临终前的话语,沈佩兰叹道:“母亲的两桩心愿已了,是睡梦中去世的,没有经历痛苦,也没有留下遗言,不过她早就将自己的产业打点清楚了,写下了遗嘱放在乌衣巷祖宅,等我们回金陵将母亲和父亲合葬之后,再看看老人家是作何安排吧。”

沈佩兰和沈咏兰是出嫁女,嫁妆丰厚,按照律法和风俗,出嫁女是没有继承权的,姐妹两个也无心和兄弟侄儿们去争夺家产,只是想着收拾一些母亲惯用的物件在手,将来做个念想,不过按照沈老太太平日的为人,她肯定给两个女儿早早安排了不少东西,绝不会让女儿空手而归的。

听说母亲走的安稳安详,沈咏兰连连揩泪说道:“我常年随着夫婿在任上做官,很少回去,平日都是你替我在母亲跟前尽孝,这些年辛苦你了。”

沈佩兰说道:“姐姐莫要和我客气,都是母亲的女儿,我也要尽孝道的,其实平日都是韵竹陪着母亲,她比我更细心、更有耐心呢,好人终有好报,她的亲事也有着落了,等一年孝期满了,就该谈婚论嫁,嫁过去就是三品的诰命夫人。那个钱大人看起来是个靠的住的男人。”

沈韵竹成为沈三离之事,沈咏兰每每想起,心中都很难受,沈家三代女人,从母亲沈梅开始,就像中了魔咒似的,每一代都有个女人的婚事历经坎坷。母亲两次招赘婿、她自己第一次婚姻被判无效,到了晚辈几个竹子那里,干脆成亲三日就和离。

沈咏兰也听说过沈韵竹的婚事,可惜刚为了苦命的侄女高兴了没几天,就听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韵竹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希望家族下一辈的女儿不要重复我们的怪圈了,要一帆风顺的才好。”

亲姐妹两个说了几句闲话,沈佩兰说道:“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和大姐说一声,你心中有数就成,莫要太过担心。”

沈咏兰问道:“何事如此神神秘秘的?”

沈佩兰嗫喏片刻,说道:“今年春是外地官员九年统考的时节,金陵应天府尹考核又是中下,被迫御史骂得被迫致仕告老还乡了,吏部已经定下了新的应天府尹,不日便要赴任了。”

沈咏兰心中一颤,“莫非是他?”

沈佩兰点点头,“正是你以前嫁的那个刘大人。他在四川做了九年的提刑按察使,听说清正廉洁,刚直不阿,有刘青天的美誉,且年年考核都是中上,吏部推荐他任应天府尹,内阁已经票拟批准了。”

第104章 沈家人扶灵跪金陵,徐州府咏兰忆故人(二)

昔日枕边人高升为应天府尹,沈咏兰怔了怔,而后淡淡道:“这都过去快三十年了吧,我们都是做祖父、祖母的人了,前尘往事早已忘却,我在金陵送葬守孝,和他们刘家不相干的。”

虽如此,沈佩兰还是隐隐有些担心,“金陵城时常还有戏班子唱《寻夫记》,人们并没有忘记当年我们沈家和刘家的恩怨,刘大人担任应天府尹,倘若真是传说中铁面无私、刚直不阿之人,肯定会得罪一些金陵权贵,我担心有人会利用前尘往事攻击刘大人,殃及池鱼,姐姐听了心里会难受。”

沈咏兰说道:“以前的事情就是一笔糊涂账,我早就不怨了,你以为只有金陵唱《寻夫记》,我跟随夫婿在任上各地做官,这出戏大明四处都在唱,我若在意那些闲话,早就把自己呕死了,妹子放心吧。”

沈佩兰见大姐轻描淡写的,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暗想大姐姐想得开就好,此次回金陵送葬守孝,平日不太出门,应该无虞的。

岳母去世,孙同知公务繁忙,不能跟随妻儿一起去金陵送葬,便在灵船上哭了大半夜,次日一早送别岳家和妻儿,这次去金陵的孙家人有沈咏兰生的嫡长子孙文奇一家,孙文奇已经成亲生子,儿子都三岁了,女儿孙文静和沈今竹同龄,还有四个庶出的儿女一并跟去。这个四个庶出的儿女是第一次跟随嫡母去金陵,在灵船上哭灵的声音颇大,而且个个都是人精,极会察言观色,半月后,灵船抵达金陵城龙江驿站,这四个庶出子女已经和众人混的很熟了,表姐表妹叫的十分亲热,沈佩兰见了,觉得姐姐这些年在孙家过的应该很不容易。

沈家的男人只有沈三爷纳妾,其他人房中都很清静,只有正房夫人,二姑太太沈佩兰虽是填房,但她的夫婿徐四爷和继子都是不纳妾的,所以整个家族对于庶出的子女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隔膜之感。

不过沈今竹并没有在意这些,在灵船上的日子,除了每日两次的举哀哭灵,她基本都在舱里看着一些《士商类要》、《水陆路程便览》、《华夷风物商程一览》、《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程》等书,还有一些大明人在日本国、暹罗、缅甸,甚至俄罗斯的游记等书,受益匪浅,世界之大,尽在眼底,沈今竹暗想等月港的日月商行开张以后,得空便去书上写的地方走一圈——这些地方都遍布了祖母的足迹,祖母往东最远去过日本国,往南到过北大年,沈今竹暗想等回到乌衣巷,定把祖母年轻时行走各地写的游记搬到自己屋里去,这对于她来说是无价之宝,横竖大房都是走科举的,他们要这个也没用。

老太太的棺木要在乌衣巷祖宅停放三日,沈家早已搭建了好了祭棚,堂中布满了白麻幔帐,当家主母王氏早就将办丧事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次日开大门迎接金陵城吊唁的客人。沈老太太的丧事办的很风光,来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从勋贵世家到寒门学子,还有沈老太太以前一起做生意的商人,乌衣巷的车马都排到了巷子口,连瞻园的太夫人李氏都杵着拐亲自来了一趟。

在乌衣巷停灵的第二日,有个一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在儿孙的搀扶下向门口的管家递了名帖,要进门祭拜沈老太太,管家一看名帖上的名姓,顿时觉得十分为难,他说道:“麻烦您老在外等候片刻,小的去问问当家人的意思。”

管家将老人的名帖送到当家人沈大少那里,沈大少以前是荆州府的推官,因祖母病危,他告了长假匆匆赶往京城,祖母病逝,他作为嫡长孙要和二叔一起丁忧守孝三年,沈大少拿着帖子,也是一愣,这个老人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不敢自专,便请二叔、三叔、大姑姑、二姑姑一起拿主意。

四个长辈打开帖子一瞧,其他人皆是一愣,沈三爷直接跳脚骂道:“这个老匹夫!还敢来我们沈家,以前母亲打的他还不够么!真是好人不长命,母亲都走了,这个老匹夫怎么还活着!”

这个老匹夫其实不是别人,论起血缘关系来,沈二爷和三爷要叫老人一声舅舅呢,是沈老太太同母异父的弟弟。沈老太太的母亲以前是松江府上海县书香世家侯家的通房丫头,生下嗣子之后,被主母用丰厚的嫁妆打发出门,嫁给了一个杂货铺的少东家,这就是沈家的老祖宗了,老祖宗以妻子的嫁妆银子起家,经营有道,最后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大盐商,妻子一生只有沈梅一个女儿,到暮年时,身体日渐衰弱,十分想念她以前在侯家生的儿子,沈梅为了成全母意,去了上海县找到了同母异父的弟弟,劝他去见一见母亲最后一面,让母亲死而无憾。

那时这个弟弟很坚决的拒绝了她的请求,沈梅眼睁睁看着母亲带着遗憾去世,深恨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送母亲入葬时,弟弟突然出现在坟地里,要过去给生母磕头,沈梅大怒,将弟弟追打着赶走了,并立下毒誓,和弟弟永远不相往来。当时沈梅的五个孩子都已经记事了,对母亲在坟前殴打驱赶这个陌生“舅舅”印象很深。

连日悲伤加上劳累,所有人心情都不好,容易愤怒,母亲发毒誓的往事历历在目,沈佩兰道:“真还有脸来乌衣巷,撵出去算了。”

沈咏兰说道:“母亲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说一不二,总不好忤了她的意思,客客气气打发他走吧,都要八十岁的老人了,别气倒在咱们家门口。”

沈二爷点头说道:“大妹妹说的有道理,他年纪和辈分在那里,我亲自请他走吧,莫要让客人误会我们失礼了。”

沈二爷到了门房处,侯老太爷拄着拐等候在门口,他看见沈二爷走近,眼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这个架势,应该是来请自己走人的。没等沈二爷开口,侯老太爷便说道:“不用说了,我这就走。”

言罢,侯老太爷在儿孙的搀扶下走到门口过道住,停下脚步,扭头说道:“当年拒绝了你的母亲的请求,实乃迫不得已,我是有苦衷的,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再为过去的事情忏悔,当年我优柔寡断,顾及太多了,失去见到生母的最后机会。唉,这次又被你们拒之门外,正是报应啊,老天是公平的,要我也尝尝死不瞑目的滋味。”

沈二爷说道:“家母之母不敢违,侯老太爷慢走。”

侯老太爷知道彻底没戏了,唉声叹息的勉强走了几步,突然在过道上晕倒!

“父亲!”

“祖父!”侯家父子赶紧左右加起了侯老太爷,沈二爷见状,此时不好将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人往外推,只得命人抬着软轿将侯老太爷和儿孙们安排在前院住下,请医问药。

侯老太爷刚被抱到客房里躺下,就蓦地睁开了眼睛,那里有半点眩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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