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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萍嵋_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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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中旨,就是皇上的诏令并没有通过内阁的票拟,直接下旨,而按照规矩,内阁、通政司包括六部都对皇上的诏令有驳回的权力,尤其是内阁,素有“不经凤阁鸾台,何以为诏”的说法,这种绕过内阁直接下令的方式叫做中旨。

庆丰帝有此举,沈今竹并不惊讶,她亲眼看见庆丰帝为了讨好凤姐而开了包子铺,做牙人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个昏君贪财好色,有时候还像个孩子似的天真耍赖皮,不可以以常规来判断他的言行。

当天元宝还摆了酒,请沈今竹上座,将店里的掌柜、活计、器重的经纪牙人都一一引荐给新东家。因她还穿着重孝,席间都是精致的素菜,她面前的酒壶里装着的是茶水,元宝还打算在她面前设一道屏风的,被她婉拒了,说道:“横竖以后都要经常见的,不用拘礼。”

元宝依她行事,撤了屏风,将店中诸人介绍给了她,沈今竹一一记下,在宴会开始后,就能对诸人直呼其名,没有一丝错漏,众人见状,心中暗暗褪了些轻视之意,这个小姑娘举止言谈沉稳,虽重孝在身,眼里并无悲戚之意,说起榻房的生意头头是道,不是想象中可以任意欺瞒的,便暂时收起了一些小心思。

此时沈今竹在聚宝山祖坟前驱赶侯家祖孙的事情已经传来了,有了彪悍之名,众人见她一副斯斯文文的娇弱小姐模样,暗呼人不可貌相,真想象不到她细瘦的小胳膊小腿能将新科进士踹飞几丈远。

一群生意人聚集在此,三两句话离不开生意,聊起了硫磺买卖来,“……三年前日本国发布禁令,禁止硫磺矿运到我们大明,硫磺飞涨,一天好几个价,价格最高时涨到了三倍,去年价格回了回,我看今年硫磺价格还能挺几年,因为虽然开了海禁,从东南海运来的硫磺却并不见多啊,真是奇怪了。日本国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才取消硫磺的禁运令了。等日本国的硫磺运进来,价格才能恢复到以前。”

一个牙人点头说道:“日本国的海商每年偷偷走私到大明的硫磺全都被兵部买下来,送到火药厂去了,民间几乎找不到日本硫磺,可惜了,日本硫磺便宜还好用,好多游商到处打听指明要买日本硫磺,各个榻房都没有货,若是我们能和日本国海商打动关系,运几船日本硫磺到金陵,单是这一项,就能给我们榻房带来丰厚的收益。”

沈今竹说道:“硫磺价格还能高一阵子,东南洋的硫磺矿开了海禁都运的少,是因为现在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掌控了当地的硫磺矿山,他们两国时常为了争夺香料群岛的种植园打仗,硫磺基本被运到他们在各地开设的火药厂做枪炮弹药了。”

众人听了,皆是大惊,这个小东家是从哪里得的我们都不知道的消息?看样子不像是胡说啊。

一个牙人说道:“按照小东家的说法,以后月港建好了,外国的硫磺还是运不进来,价格一直高涨?如此说来硫磺还是有利益可图,可惜我们找不到低价的硫磺,但是做中人抽牙钱,也不过是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剩饭,赚点跑腿的辛苦钱罢了。”

沈今竹问道:“我们隆恩店能不能吞下一万斤日本硫磺?如果可以,我能在三个月之内要日本国的海商运一万斤到漳州的月港。”众人皆惊,有几个还当场喷出了酒水,纷纷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沈今竹。

一个老牙人提醒道:“小东家,如今日本开没有开禁令,一万斤硫磺要分装在五艘海船上吧,将一万斤硫磺大招旗鼓的从日本国运到月港?恐怕海船都过不了日本国港口就被查封了。”

沈今竹说道:“这一纸硫磺禁令其实是日本国德川幕府大将军的嫡次子作为,他是想借着禁令逼着掌握硫磺矿的商人和贵族倒闭,自己乘机低价把硫磺矿收进去,和走私海商勾结,将硫磺矿高价卖给兵部,现在三年过去,这桩丑闻传遍了日本国,民怨沸腾,我有消息,大将军迫于压力,硫磺禁止令马上就废除了,而我们的月港已经开放,我和日本国的一个大贵族相识,他可以保证能运五船硫磺到月港,隆恩店抓住这个机会,可以吃掉最新鲜的第一批果子。”

其实还在在京城的时候,沈今竹就已经开始筹划榻房的生意了,她有了国千代的引荐,和瑞佐纯一、山田长政都签了密约,瑞佐家运到月港的货物,她一并包下了,日本国的硫磺是主要的货物,自从三年前硫磺禁止令下达之后,大明的硫磺价格暴涨,而日本国内的硫磺暴跌,瑞佐纯一已经乘机囤积了几万斤硫磺,就等着大将军的次子竹千代被揭穿丑闻后,幕府为了平息民怨解开禁止令,到时候大赚一比,须知扶植嫡长子国千代为继承人也是需要大量的银钱支持的。

沈今竹很快就开始未雨绸缪,寻找机会为自己的榻房带来利益,榻房的掌柜和牙人们也能分一杯羹,须知在生意圈里,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全都赶不上以利服人,能让大家赚到钱,赚更多的钱,这才能服众,才能建立威信,跟着你有肉吃,比什么都重要。

沈今竹此话一出,众人皆跃跃欲试,但是更多的是不放心,一个虚岁才十六的女娃娃的话可靠嘛?果真能变戏法似的将一万斤硫磺倒腾出来,榻房的门槛岂不是要被牙人们踏平了?

元宝亲咳一声,为沈今竹撑面子说道:“小东家是刚从京城回来的,和日本国使团有来往,各位要相信小东家。皇上将隆恩店赐给了小东家,当然是相信小东家能将这个两百年的榻房打理妥当。诸位,只要你们跟着小东家,往后赚钱的机会多得是,小东家正在月港码头建一个新榻房,他日新店落成,隆恩店和月港新店互相照应,各地的风物、南北洋货在两地之间运转,各位的牙钱至少比以前翻一倍呢。”

哄!元宝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将宴会引向了高潮,是生意人就知道在目前大明唯一开放的月港有个榻房这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每年金山银山往钱袋子里流啊!

隆恩店已经开了两百余年了,身份在官店、皇店,赐给皇亲国戚、勋贵中官的私人店铺中不停变换着,但是榻房牙行的中流砥柱牙人经纪们大多是世代相传,手里有大量的人脉资源,消息灵通,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依附于隆恩店生存,每每做中间人在隆恩店达成交易,他们都能从中抽分得牙钱而获利。同时隆恩店也因他们游说客商在这里寄存货物,招揽买主,得到租金和房钱,交易达成,榻房再从牙人的牙钱中抽成。同时榻房也会囤积收买一些货物,通过牙人介绍客商上门转卖得利。所以榻房和牙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你赚我也赚,你没有生意,我的日子也难过。

元宝公公管理隆恩店已经六年了,这些牙行经纪们都很服他,沈今竹这个黄口小儿说的话他们半信半疑,可是元宝公公的话他们是相信的,何况月港榻房一事关系重大,不会是胡乱编造的。

众牙人经纪在下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沈今竹一拍手,丫鬟抬进两座画着巨幅地图的屏风,其中一个是《大明万国堪舆全图》,这是沈老太太的遗物,一个是沈今竹从徐枫那里搞到的《漳州月港全图》,前者凡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都见过此图,而后者月港还在建设中,白市黑市都没有出现过此图,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地图看,眨都不眨一下。

月港全图画的极为细致,大到海湾,小到一个羊肠小路都标记的清清楚楚,沈今竹站起身来,拿着一个玉如意在月港全图上指点着,那里是在月港驻扎的漕兵、那里是负责收税的督饷馆、那里是军港、那里是商港、英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人等外国的商馆在何处。众人听的聚精会神,最后沈今竹用朱砂笔指着一块地方说道:“圣上赐给我的土地就在这里,一两年之内,这里将建起一个榻房,我给它取名叫做日月商行。”

然后,沈今竹用朱砂笔在那个位置很认真的画了一个外圆内方的孔方君,拜托各位,看在钱的份上,对我要信心好不好。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赚啦。

众牙人经纪果然都盯着钱眼看,沈今竹想起洋干爹弗朗科斯的话,只要有利益,一群狼愿意暂时对一只羊俯首称臣,等到这支羊慢慢成为猛虎时,就需要利益加上拳头来对付群狼啦。

众牙人摩拳擦掌,开始准备寻找客户将沈今竹未来的一万斤硫磺消化掉,沈今竹这个小东家第一次亮相算是过关了,宴会结束后,沈今竹送了元宝公公一份厚礼——一支荷兰人新制的短柄手枪,可以贴身带着防身用,这比京城王恭厂尚在试射阶段的手枪安全稳定多了,缺点是射程较短,顶多只有五十步,不过至少不会像王恭厂的山寨货那样动不动就炸膛,断手瞎眼了。

沈今竹说道:“元宝公公,恭喜你高升了,皇上对督饷馆寄予了厚望,将来公公的前途不可限量啊,从金陵到月港路途遥远,公公保重。”

广州市舶司守备太监怀义这三年兢兢业业,在接待各国使团中立下功劳,而且日本使团的“争贡之役”,怀义处理的干脆利落,得了庆丰帝的青眼,加上金陵守备太监怀忠的举荐,庆丰帝将怀义调离了广州市舶司,派他去了漳州月港当守备太监,监督月港的建设和运作,怀义有着三年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历,见多识广,这个职位倒是很适合他。

怀义高升,遂进京谢恩,并向庆丰帝推荐了干儿子元宝当月港督饷馆的税使,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元宝在隆恩店给庆丰帝赚了不少银子,在御前是留名了的,所以庆丰帝欣然同意,还夸赞元宝这个名字取的真是太好了!简直是朕的聚宝盆嘛。这元宝就青云直上,从一个皇店的守备太监,一跃而成了督饷馆的税使,可以直达圣听,是皇上心腹。

元宝是识货的,他小心翼翼的拿着沈今竹送的沉颠颠的荷兰手枪别在腰间,笑道:“有了这个宝贝,咱家遇到倭寇也不怕了,多谢沈小姐。咱家此去督饷馆做税使,其实就是给干爹打打下手而已。怀义公公不嫌弃咱家这个干儿子愚笨,将咱家一路提携而上,咱们感激不尽,唉,三年没见干爹他老人家,咱家怪想念他的。”

科举讲究同乡、同年、同科,座师拉帮结派;公公们就是通过认干爹、干儿子、干孙子来建立自己的势力。沈今竹心里门儿清,也笑道:“怀义公公精神着呢,我在广州见过他,恭喜你们父子马上就要在月港重逢了。”

元宝说道:“是啊,咱家要赶去给干爹尽孝,沈小姐在月港也有地,将来我们见面的机会有的是。”

那是当然,和这个月港督饷馆税使搞好关系,以后好处大着呐!沈今竹有些欣喜,这些年一直很倒霉,现在终于时来运转了,月港有怀义和元宝当后台,不愁站不稳脚跟。

沈今竹斗志满满,次日一早就去城西七家湾找国千代和章松章秀他们,商议一万斤硫磺的买卖。四人坐在清风阁上谈事,章秀在廊间烹茶。

章松看着沈今竹一身重孝打扮,说道:“你的祖母病逝,我们兄妹本该去吊唁拜祭的,可是担心身份暴露,对你们带来灾祸,所以并没有去乌衣巷,老太太出殡的那天,我和妹妹穿着素服对着老太太的灵位遥遥一拜,以表达哀思。”

这对从德川家康手里死里逃生的兄妹得了老太太的恩惠多了去了,当年荷兰人攻打台湾,他们更名改姓随着章母投奔沈家,是沈老太太做主收留他们,并帮助落了户籍,入了金陵的黄册,有了正式的身份。后来因章秀的五七桐绣纹的手帕,沈今竹发现兄妹是日本国人,而且是丰臣家的后代,因她大伯是死于倭寇之手,对于日本国人有种天然的反感,加上害怕家里被人编排“通倭”的罪名,所以和这对兄妹一刀两断了。

后来海宁城之战,国千代和章家兄妹救了沈今竹,而沈今竹的表哥徐柏等人也救了国千代和章松,并且一起舍命参加了海宁城保卫战,沈今竹对他们三个日本国人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三年之后,千金归来,沈今竹受荷兰东印度公司务实的影响颇深,不在是以前的非黑即白,如果利益是一致的,不妨可以先放下偏见,做朋友、做合作伙伴也不错。

不管怎样,章松章秀对祖母的尊敬不是假的,沈今竹颔首说道:“多谢关心,祖母是在睡梦中去世的,七十六岁的老人家了,此生并无憾事,走的很平静,没有痛苦。”

章秀将亲手烹制的茶端上来,看见沈今竹猛然长眉微蹙,不由得一笑,说道:“这不是日本茶道,是按照大明的方法做的杏仁茶,甜丝丝的,你尝一尝。”

以前章秀冲泡茶叶,都像觉得这茶叶不要钱似的,冲出来茶汤可以媲美汤药的苦涩了,沈今竹苦的长眉都挤皱在一起,至今心有余悸,听说是杏仁茶,沈今竹才接过茶盏慢慢享用着。国千代说道:“沈小姐,我今天就写信给瑞佐纯一,要他运一万斤硫磺到月港,以履行我们当初的约定。”

沈今竹略有担心,说道:“令尊真的会迫于压力,取消硫磺限制令吗?”

国千代自嘲笑道:“可能我是全天下最不了解亲生父亲的人吧,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取消限制令。但是瑞佐纯一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他已经将囤积的硫磺暗中运到了琉球国的货栈,琉球国到大明的距离更近,那里可没有什么限制令,沈小姐放心吧,不会耽误你的商机,现在恰好是季风到了,顺风顺水的,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到月港。”

如此应该万无一失,剩下的就看老天爷给不给她这碗饭吃,顺风顺水到月港,她起码能得到三倍的利益,如果遭遇龙卷风风暴,就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了,但是生意就是如此,风险越大,利润也就越大。

沈今竹当场写下了一份契约,和国千代一起签字画押后,她递上一个信封,说道:“里面是四千两银票的定金,请你收好,剩下的银钱在月港交付时会结清的。”

国千代收下了银票,说道:“我相信沈小姐的信誉。”言罢,国千代自嘲似的笑了笑,说道:“在大明这些本地人中,除了相信你和你的表哥,我没有其他人可信。”徐柏对国千代有救命之恩,国千代在海宁城保卫战的英勇也深得徐柏佩服,这三年两人在京城多有来往。

大事成了一半,沈今竹很是快慰,暗想祖母以前做商人时是否也是如此呢,章秀热情留下沈今竹在清风阁吃晚饭,此时已到初夏时节,站在三层高的清风阁上,可以闻得从下面河流飘进来的阵阵荷叶清香,听取蛙声一片。

国千代感叹道:“三年前初见沈小姐时,你从天花板平棋上落下,我的一群武士初时都奈何不了你,没曾想现在我们成了合作的伙伴。”

时过境迁,沈今竹看着这三个言行举止和大明人没有区别的日本贵族,再想想洋干爹弗朗科斯,她和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就开始吵架,却和这些曾经是对手的外国人言谈甚欢,甚至偶尔能交交心,有时候他们反而能彼此互相了解,和他们在一起时,比和家人更加放松和谐,或许这就是长了翅膀飞翔的代价吧。习惯了独自面对风雨坎坷、习惯了自由飞翔、习惯了专注的做一些事情,温暖舒适的家里就成了精致的鸟笼,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晚宴后,沈今竹坐着马车急忙往三山门方向而去,她必须要在关城门之前出去,回到租居的院落,缨络陪着她在马车里看账本,马车内,两盏宫灯照的如同白昼,不过因车夫急着赶路,马车有些颠簸,沈今竹看了一会账本,便觉得头晕目眩的,便合上账本,斜靠在马车板壁上想事情。

缨络见主子暂时得空了,便试探的说道:“小姐,奴婢——”

沈今竹打断说道:“你已经不是奴籍了,就不要称自己的奴婢的吧。”

缨络哑然,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你我”,就是说不出口,便改口说道:“婢子想问问小姐哪里还缺不缺人手?有一个故人听说小姐开了榻房,想要过来当个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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