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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错_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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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动荡,人在混乱里度过,婉婉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子时了。跟前人忙着铺床熏褥子,安置她躺下,她仰在那张大大的拔步床上,辗转反侧总难入眠。之前经历的一切像车轮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滚动,惊惶过后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就合了一会儿眼。

雨声淅沥,彻夜不息,仿佛又回到大哥哥驾崩前的那个月,天是灰的,看不见日光,也看不见希望。她卧在那里,隔一刻钟便会醒一醒,已经没有太后可以侍奉了,这公主府里数她最大,如果起不来,也不必逼迫自己,可以在被褥里疗伤,或许能好得快一些。

长公主府建在大纱帽巷,隔着一条成贤街就是珍珠湖。婉婉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市井,闭着眼睛能听见外面行人的说话声,还有骡马辔头上铃铛发出的脆响。

一个悠长的嗓音伴着竹板的打击声远远飘来,“卖酒酿——桂花酒酿唻……”很鲜明的吴语,即便是出自男人之口,也有绵软的味道。

婉婉知道酒酿,就是甜酒,宫里后妃们有个偏方,煮熟后往里头打个鸡蛋,据说有丰乳的妙用。她在音楼那里尝过,很清甜可口,尤其那种味道,和酒完全不一样。可惜她酒量太差,喝了一小盅,回去睡了大半天,真正是滴酒也不沾。

叫卖声飘进耳朵里,几乎立竿见影地闻见了,连枕头上都弥漫着那种甜丝丝的味道。

她的人生,不圆满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凭借出降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在这里住下来,这点倒是可喜的。她静静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甚至连雨点砸在油布上的动静都分辨得清。忖着是不是雨又下大了?原来是有人撑伞前来,到了廊庑底下。

“起来没有?”是二门上秦嬷嬷的声音。

小酉说没有,“昨儿闹到四更,才合眼就天亮了,叫她多睡会子。”

“这可怎么办……外头出事儿了,还得殿下亲自瞧瞧才好。”

小酉哼笑一声,“又是南苑王府的幺蛾子?别打量人是傻子,昨儿闹得一天星斗,今儿八成使心眼儿往上靠来着,嬷嬷还信那个!”

秦嬷嬷说不是,“两位小爷来给殿下请安,走到珍珠桥上二爷惊了马,给颠到河里去了。大爷为了救他下水捞人,哥儿俩弄得水鸡似的……这气候,淋了雨还作病呢,落进水里还了得?所幸都没事儿,就是冻得掰不开牙关了,进来的时候不成样子,瞧着可怜见儿的。依我说,不论怎么是来给殿下请安的,倘或出了岔子,那头也不好交代……”

小酉愣了一下,依旧一口咬定了,“天底下倒真有那么巧的事儿,我看是有高人指点吧。”

秦嬷嬷绝不认同,“大人使个苦肉计还有一说,那是七八岁的孩子,闹得不好小命都没了,谁能这么教他们!你这人,刀子嘴秤砣心,往后要是有造化嫁女婿生孩子,我瞧你还这么说!”

她们那里还在斗嘴,婉婉已经披了衣裳出来了。

“这会儿人在哪儿?要不要紧?”

秦嬷嬷说:“余承奉安排他们歇在前头厢房里,差了医官诊脉,好不好的奴婢不知道,先上这里报信儿来了。”

她没听完,匆匆就往前边去了。自己和宇文良时闹得再不愉快,和孩子不相干。孩子是来尽孝的,真有个好歹,她心里过不去。

厢房门外侯了好些人,有长公主府的,也有随侍的戈什哈1。见她来了忙让开一条道儿,纷纷向她行礼,她也顾不得,进了房里便问情况。余栖遐垂袖道:“殿下放心,两位小爷受了惊,呛了几口水,身子暂且没有大碍。不过还得瞧着,下半晌要是不发热,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她松了口气,上前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温声问他们:“身上没什么疼的罢?要是哪里不舒坦,一定和大夫说。”

澜亭摇头说没有,“谢额涅垂询。”

澜舟挣扎起来,跪在床上向她行礼,“儿子们是来给额涅请安的,没想到出了这事故,反叫额涅为儿子们操心,儿子们罪该万死。”

他小大人模样,婉婉瞧了又是爱又是怜,“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眼里有我,才冒着雨来瞧我。路上不好走,出了乱子,我怎么和太妃交代呢!好在都平安,往后可小心着点儿,风雨大就不必过来了,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就成。”

澜舟却很执拗,“阿玛自小教我们要守孝道,长辈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落下。额涅心疼儿子们,是儿子们的造化,可儿子们要是仗着额涅的疼爱不知好歹起来,那就是儿子们该死了。”

澜亭一看哥哥,忙有样学样,跪在床上说“儿子们该死”。婉婉不由失笑,这么点大孩子,给教得满身规矩,真是不容易。忙安抚他们:“好了好了,先不说那些个,躺下吧,焐热了身子再计较。今儿学里就不去了,还得打发人回禀一声,给太妃报个平安。”

澜舟往门前看,他贴身的小厮立刻咧嘴哭开了,“奴才去,爷好好养着吧。只是老太妃知情儿,怕是要急坏了。爷打小有哮喘,上回老和尚给的海上方儿吃好了,叫三年不许受寒。这会子可好,两年的操劳,全打了水漂了,后头不知道怎么样呢。”

婉婉愕然,转头问澜舟,“你身子不好吗?怎么还有哮喘?”

他笑了笑,“额涅别听他说风就是雨,喘症是有的,擎小那会儿严重,一到变天就发作,后来慢慢的也就养得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瞪那小厮,“长保,你再多嘴,看爷不揍你!”

长保揉着鼻子喏喏道是,往外退了两步又道:“横竖不能再受寒了,没的寒气进了肺,一辈子可就完了,记着老太太的话吧。”

婉婉听着,这下可难办了,好好的孩子,竟有这么个病根儿。忙叫医官再看,医官的意思是不发作,暂且瞧不出来,得等他喘开了,才好对症下药。

她站在那里蹙眉,摆摆手,把人都遣散了。婢女端了瓷凳来,她坐在床前问他们:“来时怎么不坐轿?天儿这么坏还骑马,就是穿着油稠衣也不成啊。”

澜亭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来,“咱们哥们儿是男子汉,女人才坐轿呢!”

澜舟嫌他无礼,直给他使眼色,他看见了便不说话了,就势一滚,滚到床内侧去了。

还是澜舟口才好,“今儿不知怎么的,到桥上那阵风特别大。亭哥儿迷了眼,本来弓马也不好,缰没控住,那五花马失了前蹄,就把他撂下去了。儿子一看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就跟着跳了,所以两个人都弄得一团糟,在额涅跟前现眼,请额涅责罚。”

她当然不会知道,澜亭马失前蹄是他射了马脚,他们俩自小就识水性,一猛子扎下去,河床上的蚌和螺蛳随便就能拣一篮。只不过这个月令掉进水里,冷是冷了点儿,但要是没这个前提,想留在长公主府就难了。至于那个哮喘,全是长保瞎掰,他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好,生下来到现在就没得过病。别说早春凫水了,就是大冬天下河,也没什么了不得。

他很应景地咳了两声,背后的澜亭也跟着啃啃咳嗽,婉婉慌了,回头打发人:“赶紧给两位爷熬姜汤来驱寒。”一面安顿他们睡下,“好孩子,真难为你们。我先头不知道,嬷嬷来回我,才听说你们落水了,真吓着我了。你们这么乖巧,我怎么能责罚你们呢,只管歇着吧,今儿就别回去了,免得路上奔波,身子受不得。”

澜舟在床板上敲击,表示磕头谢恩,“阿玛严厉,还是额涅待儿子们好。儿子还有个想头,想请额涅示下。”

婉婉颔首:“你说吧,有什么事儿,咱们商量着来。”

他舔了舔唇道:“额涅一个人住在长公主府,虽然府里禁卫森严,但终究孤寂。这会儿请额涅回王府,怕额涅不答应,儿子是想,或者儿子,或者亭哥儿,留下一个,一来额涅跟前好尽孝,二来代阿玛替额涅撑门户,也是对儿子的考验。”

婉婉听他说了这些,对他清晰的条理感到惊讶。这孩子不过八岁罢了,就算有人特意的教,恐怕也未必记得住。他倒好,一字一句深思熟虑,甚至和宫里那些皇子们比,也断不会落了下成。

宇文良时为人不怎么样,子息却成才,真是坏窑口里出了好砖。她笑着,在他额上抚了抚,“你想得很周全,这事咱们容后再议。你现在得好好歇着,将养身子最要紧。我刚才听小子说了什么海上方儿,是不是叫人把方子配齐了,再接着吃两剂?”

他摇摇头,清秀的小脸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圈金环闪闪的,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方子早就没了,和尚说吃完了十剂不必留着,自然就好了。”言罢一笑,露出尖尖的一对小虎牙来,“额涅别担心我,儿子身强体壮,这点子小磨难,不要紧的。”

女孩儿果真心善,这位长公主没有他预想的不可一世,难怪阿玛那么喜欢她。还有她的手,柔软温暖,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手是这样的,落在他额上,轻得羽毛一般。那是无尚的尊荣才作养出来的一种恬静澹泊,太过美好,怎不让人心生嫉恨。

她又坐了一会儿,一递一声和他说话,轻柔的语气,没有半点拿大的架势。嘱咐他听话,今天别下床来了,就和弟弟在床上躺着,吃喝都让人送过来。也许这是她十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伤心了上床,受惊了上床,病了就更得上床了,窝在被褥里是最好的疗养。

她走后澜亭探出头来,“哥子,这后娘看着也不赖。”

澜舟回头白了他一眼,“什么后娘,照着名分,她比咱们亲娘还亲。”

“名分这种东西,不就是个空架子嘛。横竖我没觉得她比我额娘好,我额娘合我脾胃,往后我孝顺她。”

“这个就不用孝顺了?宗亲不拿唾沫淹死你!”

澜亭后脑勺枕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今儿不念书,叫咱们在床上躺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就是掉进水里的时候凉了点儿,差点没冻死我……你说她会让咱们留下吗?”

澜舟拧眉计较,“两个都留下不可能,毕竟王府里头也要晨昏定省。”想了想道,“要是只能取其一,还是我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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