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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错_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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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栖遐站起身行礼,却行退出了花厅,她向外看一眼,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多日不见阳光,心里快长起杂草来了。

铜环取了一件氅衣来给她披上,一面问:“殿下入夜前还去瞧大爷吗?”

她摊着两手让她扣上钮子,叹息道:“不去了,该尽的心已经尽了,太过热络,别人倒当我有什么居心似的。”走到镜前抿头,回过身来问,“今儿吃什么?”

铜环说:“到了金陵也没好好吃过地道的南方菜,南京的盐水鸭有名气,再让他们焖个酱方,还有熏鱼银丝面,都给殿下准备上。”

她却撅了嘴,“弄些清淡的来吧,金陵不是有早春四野吗,什么芥菜,马兰头……还有菊花脑和构杞芽儿,就吃那个。”

铜环失笑,“这是要学和尚吃斋念佛吗?一样一样的来吧,四野里头加点儿鸡蛋咸肉丁儿,没的寡淡了。”说着顿下,眼神朝前院一瞥,“王爷还在呢,传膳叫上他吧,也是您的大度。”

她的脸慢慢红起来,“你知道的,昨儿……我今天见了他,都快臊死了,还让我和他一桌吃饭!”

她不愿意,也拿她没办法,铜环劝说无果,忙她的去了。

婉婉平时的习惯,没有因地方发生改变而改变,照旧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闲了看看书,或者逗弄逗弄她的松鼠,就等着黄梅雨季过后,找个好时机出去看看。心里有了计划,雨天也是极耐烦的,好的在后头呢。

天气不佳,暗得也比平常早,她吃过晚膳便沐浴,燃了一炉香,坐在灯下抚琴。

慕容氏一门通音律,擅丹青,是名副其实的儒雅王朝。何以成今日之势,还得追溯到昭帝时期。

昭帝是文武全才,年少时跟随太祖东征西讨,后来大邺建立,蛰伏于太学韬光养晦,彼时门生三千,广布天下。拓拔皇后育有四子,他排行最末,大兄遇刺,三兄获罪,二兄文皇帝御极未几驾崩,太子即位后半年便逊位,昭帝从幼子到称帝,也算走了不少艰辛路。大约是太学那段时光的磨砺,文人的脾性早就深植了,后世子孙传承了他文韬的部分,武略则有欠缺。这种弊端越到后来越明显,现在的二哥哥只会舞文弄墨,连斧和钺都分不清。自己呢,身为姑娘,对这些东西痴迷也没谁会来问罪,所以有段时间潜心研究,音律方面还是懂些皮毛的。

她弹《风雷引》,琴弦铮铮,苍郁险峻。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随风传来,隐隐约约的,要细细聆听才能分辩出来。她高亢,它柔软,她平缓,它激昂……以前常叹曲高和寡,没想到在这里竟棋逢敌手了,她心里不由钦慕,大有伯牙会子期的惊喜。

勾挑复揉拨,她有心把调压得低一些,那支笛就如穿云破雾的箭,直上九重天。渐渐一曲近尾声了,她弹出最后一个音,迫不及待跑出去,可是那笛声也戛然而止,再要寻,根本无从寻起。

她叫小酉来,“听见外面有人吹笛子了吗?”

小酉和门上站班的婢女往南一指,“从那儿传来的。”

因为笛子远不如古琴的琴音浑厚,要想同她相和,距离不会太远。天上细雨蒙蒙,应该没人愿意冒雨助兴,所以这吹笛人必定在长公主府里,或者是哪个内侍,或者是哪个侍卫,也或者是死皮赖脸不肯走的南苑王。

本来还想寻根溯源,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小酉已经准备好伞准备陪她寻访,见她作罢了不由纳闷:“不去找那个人吗?好些一见钟情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殿下中途放弃,真可惜!万一是个惊才绝决的人呢,长得又高又俊,就像肖掌印一样。”

婉婉慢回娇眼,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定是个女的,或者是个老头儿呢?佳音莫问出处,就算是个美男子……我已经嫁了,来不及了。”

说到最后败兴,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心里也期盼能再听见那笛子单奏一曲,可是等了很久,终究没有等到。那一缕仙音就像石子落进水里,漆黑的夜把它吞噬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意兴阑珊回到卧房,被褥里熏了苏合,人躺进去,七窍一瞬都通畅了似的。她没有问那位驸马爷在哪里安置,反正府里厢房多得是,他爱睡哪里就睡哪里。

一夜无事,平平安安到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人还有点昏昏的,做了个梦,梦见宇文良时从窗口跳进来了,把她吓得够呛。

铜环伺候她擦牙,她捻着青盐问:“南苑王还在吗?你回头叫人过去问问,看他今儿走不走。”

铜环打了手巾把子给她,“殿下是希望他走呢,还是希望他别走?”

“自然是希望他走,他留下看顾孩子不过是个幌子,喂澜舟喝水,浇了他一脖子,就那个能耐,还指着他照顾人呢!”

铜环和小酉一笑,把洗漱的物件都撤下去,送了她的早点上来。她坐在圈椅里,气定神闲吃了半碗粥,一个豆沙团糕。想好了中晌要吃菊花脑拌肚丝,上午便有了指望,半天时间全花在花圃里,叫人打着伞,在篱笆底下密密麻麻种了一排蔷薇。

整天下雨,干什么都没有大兴致,在屋里转了两圈,伸手勾那琴弦,又想起昨夜的笛声来。略站了会儿问澜舟的病情,底下人说还是起不来床,本来要给殿下请安的,挣了很久也没成。

她只得再去前头看,到了那里见澜舟脸色还是发红,跟前只有两个丫头侍立,并不见宇文良时的身影。

她回头问:“王爷人呢?”

门外荣宝呵腰道:“钱塘江决了口子,我们爷上那儿堵缺口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让奴才给殿下回个话儿,请殿下不必记挂他。”

婉婉蹙眉,谁有那闲空儿惦记他!看看孩子,一直不退热,王府里又无人问津,再放在前院不放心,便吩咐把西配殿腾出来,把人挪到后头去。

不得不说,老太太心肠够狠的,真把人撂在这里不管了。她知道他们有计划,却也不能干看着,所以历来就是谁心软谁处下风,感情上更是这样。

第36章 暖絮乱红

黄梅雨季绵延的时间很长,不停下雨,天要漏了似的。起先还有兴致听风赏雨,渐渐开始变得无聊,婉婉的耐性几乎耗尽,差点就要叫人备船,打算避开这湿漉漉的南方时,某一天终于放晴了。

阳光破空,从云翳边缘直射下来,她站在台阶上,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欢喜,连心头的阴霾都散了。

刚熨完衣裳送进上房的仆妇站住脚,朝外看一眼,大大松了口气,“了得,这大半个月的,可算见着老爷儿了!”忙招呼后面跟随的小丫头,“再瞧半个时辰,要是不变天,叫几个人把架子搭起来,褥子和衣裳都得通个风,见个光。南方气候真是古怪得紧,原说比北京暖和,没曾想天破了窟窿了,这一通好雨……”一面说着,一面往廊子那头去了。

婉婉舒展着两袖,闭上了眼睛。光是暖暖的,照在脸上真舒坦。她痛快吸了口气,空气里有太阳的味道,伴着微风拂过脸颊,从没觉得身上这么轻便过。

“额涅。”身后传来澜舟的声音,“儿子课业都做完了,请额涅检点。”

她依旧沉浸,含笑说等会子,“我在晒太阳呢。”

她就像久涝后的花,迫不及待要汲取温暖。年轻的脸对着太阳,嘴唇红艳,睫毛纤长,皮肤太细嫩,在光下简直是半透明的。

澜舟卷着手里的册子问她:“什么是老爷儿?”

她说老爷儿就是太阳,“你们南方人不懂,北京有好些土语,要是没人解说,压根儿听不明白。像你跟人学戏呀,师傅说你‘唱早了’,就表示调儿起高了。还有天桥上的把式,没什么手艺,靠一张嘴挣嚼谷,这也有个名目,叫‘平地抠饼’。”

这些词儿确实听得少,澜舟歪着脑袋问:“额涅上过天桥吗?”

她唔了声:“没有,我也是听小太监说的。天桥上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等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和亭哥儿上那儿玩去。”

澜舟背靠抱柱发笑:“是额涅自己想玩儿吧?”

她也不掩饰,眯着眼说是,“我长到那么大,没怎么出过紫禁城。后来下降给你阿玛,也是从宫里到府里,一路上看见的全是水,没长见识。”说完回头看他,“我早就想问你了,王府里的人怎么都是北京口音呢?宇文家就藩两百多年了,要不是瞧着封地在南京,我还以为又回北京城了呢。”她笑着给他学,“啊懂啊,还有‘对过’,‘胎气’……南京话,听也听不懂。”

澜舟背着手说:“额涅不知道,府里太妃就是北京人。当初嫁给太王爷,带了二十多个陪房和仆从,这些人在府里扎了根,府里渐渐就盛行北方口音,连带着我们这些小辈儿都学着了。”

这些其实都是场面话,囫囵能交代过去。事实上是宇文家每一代王爷,最后娶作大福晋的都是地道的北京人。不为别的,就是不能让后世子孙和京城断了联系。你要上京,要说话要交际,都得和人沟通。紧要关头他说他的京白,你说你的吴语,鸡同鸭讲,中间还得有个专门的通译,办事就费手脚了。不过终究是在南方生活,出门听的都是江南话,有些字眼儿不及正统北京人那么纯正,就像她说的老爷儿,平地抠饼,有的他就没听说过。

“太妃在南苑待得太久了,有时候也缺点味儿,往后儿子就跟额涅学吧……”

婉婉笑说:“打住了,就论这个学字儿,北京也分宅门音和胡同音。官话还念学,土话就念‘淆’。我是长在宫里的,终归官话说得多,你要学最地道的,还得拜那些说戏的人当师傅。”她在他的总角上捋了捋,“依我说,学官话就成了,学得太正了,仔细人笑话你,把你当成天桥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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