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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女_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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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骤抬眸,又问:“昨日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了。”司文眸光中没有半点隐瞒,这应是她所知道的实情了。

  那宗亭的到来又如何解释?不从大门进,难道翻墙入?可他昨夜似乎干燥清爽得很。至德观是女观,晚上闭门后便谢绝男客,宗亭避开耳目悄无声息地进来,并不是太轻易的事。

  但他为何要来?

  李淳一短促闭目回想一番,昨夜他前后态度很是不同,起初戴着金箔假面时的狠戾模样差点吓到她,摘去面具后则又是一番姿态。

  他伪装成陌生人前来吓唬她,又说她“因病卧榻,周围无人可信,若遇人图谋不轨,便无计可施”,分明是警告。好像倘若他不来,就会有心怀不轨的人前来,且后果严重难以估量。

  因此他移去假面,流露虚无缥缈的温情,给出信誓旦旦的承诺。他低着头同她说“只有臣能保护殿下”的那一句,李淳一仍记得十分真切。

  她下意识舔了一下唇角,忽听司文道:“观中如今也未必太平,殿下可是要多作些防备,或是避一避?”

  李淳一移开那礼服,将她推演幻方②的盒子搬上几案,似乎并不害怕,只说:“避无可避,要来的总会来的。”

  司文看她低头推演的幻方已达百数,繁复细密,变幻莫测,遂问道:“殿下推演幻方之法,是贺兰先生所授吗?”

  李淳一思路骤停,抬首回说:“不,另有其人。”

  司文只知她在江左封地这些年,是以青年名士贺兰钦为师,没想到还另有师傅。幻方是孤独的算学游戏,不便打扰,司文遂识趣离开,只留她一人沉迷这数字变幻。

  秋日天光渐短,临近傍晚时天阴了下来,东风刮得很是恣意,似乎明日又要变天。年轻女冠们在日暮前忙着收符章,晒了一天的符章已经干透,每一张在俗世人眼里都显得神神秘秘。

  李淳一练完功,换上亲王服往宫城去。她很久没见女皇陛下了,甚至不太记得那张脸。女皇不太喜欢与她亲近,只扔一座空荡荡的偏殿给她,拨几人照料起居,也不带她念书,完全放任自流。而那时她李乘风与阿兄李琮,早已入东宫馆阁学习,似乎再长几年就要成为国之栋梁。

  她到十几岁才勉强入了国子监,与门阀世族家的子女们同窗。

  国子监的生活短暂,谈不上十分愉快,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恣意的时期,不过都过去了。

  长安傍晚街景显得匆忙,到处都是在闭坊前赶着回家的人。红衣金吾卫骑着高马腾腾而过,即将开始夜间都城的警备与巡防。

  这时李淳一的车驾也驶进了宫城。承天门外东西朝堂,为中书、门下二省,是最接近帝国权力核心所在。继续往里,是外、中、内朝,格局规整泾渭分明。途中可见忙着点灯的小内侍,宫灯必须在规定的时辰内全部亮起,风雨无阻。

  晚宴所在两仪殿,已算是内朝,女皇习惯在这里宴请群臣。今日晚宴,请的是昨日赢得击鞠比赛的大周骑手们。昨日吐蕃人遣出的皆是强劲骑手,因之前战败给大周,本想在击鞠赛中赢回一口气,可最终还是输了,且还要被大周朝臣嘲笑“吐蕃所谓精英骑手连大周文臣也打不过”。

  击鞠是危险的游戏,但尚武的大周人嗜之如蜜糖。

  让吐蕃人自取其辱的骑手们,是今晚女皇嘉奖的对象,也是供她挑选的成婚对象,因此,这宴会的动机显得耐人寻味起来。

  “殿下来迟了半刻钟。”熟悉声音在李淳一身后响起,声音主人正是“不在被选择之列”的中书侍郎宗亭。

  他往前一步,与李淳一并行。

  李淳一好像不在意迟到,拢拢袖说:“相公走路没声,真是吓了我一跳。”

  “殿下这么好吓唬吗?”

  “本王胆子一向不大。”李淳一说。

  宗亭不以为然地笑道:“殿下这些年没长个子,不好好吃饭吗?”李淳一这才意识到他长高了不少。七年前他不过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现在她只勉强够到他肩膀。

  “本王不矮,是相公太高了。”李淳一仍拢着袖子。

  两人都走得不着急,好像因为“身边反正有个垫背的”所以根本不在乎迟到。

  外面夜风凉凉,两仪殿内却歌舞声不歇,甚是热闹温暖。主位坐着女皇,东西两边分开坐着太女李乘风和骑手们,中间圆地毯上,高昌乐工正奏琵琶曲,叮叮咚咚即将收尾。

  他二人进殿时,乐声刚歇。一番行礼免礼声之后,李淳一终能抬头看一眼女皇。七年前她头发漆黑如墨,但如今已是花白。

  “怎来得迟了?”、“儿臣估错了时辰。”、“那罚你舞个剑吧,琵琶拿来。”女皇言罢,内侍即将琵琶递过去,同时又有内侍将剑递给李淳一。

  她舞剑,女皇亲自伴奏。铮铮声响,女皇才是舞剑节奏的控制者,李淳一只有配合的份。不仅舞剑,在所有的事上,都是如此。她不需要有想法,乖乖地服从与配合就是正理。虽然看上去女皇对她一直放任不管,但女皇的掌控欲,绝不亚于她姊姊李乘风。

  舞剑全程,都在女皇的掌控与注视下。女皇以前也看她舞过剑,七年过去了,这幺女剑越舞越好,女皇甚至隐约察觉到了这其中被悄悄按捺下的锐利与锋芒。

  与其说是罚,不如讲是试探。李淳一收剑躬身,女皇也将琵琶搁置一旁,道:“坐。”

  李淳一应声入座,她对面的小案后,坐的正是李乘风。而李乘风右手边的位置,依次坐着宗亭等三人,她右手边也同样坐着三个人,皆是昨日上场的骑手。

  这其中李淳一只认出三个人,中书侍郎宗亭、左千牛卫中郎将谢翛、还有一位起居舍人宗立,是宗亭的从弟。

  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她的同窗。

  不同点是,其他人都安安分分用餐观舞,只有宗亭隔着两丈远用唇语同她说话。他说的是“离他们远点”,而要命的是她居然看得懂。

  有些默契就像本能一样难弃,于是她张了张嘴,用唇语回敬“本王不懂”。

  对于不爱闷头吃的人而言,如此宴会无趣至极。事实上这样的无聊场合有许多,譬如国子监以前毫无新意的讲学集会,老夫子一讲便是一两个时辰,令人昏昏欲睡。她曾和宗亭在集会上隔着很远的距离讲唇语,甚至用唇语下完过一盘盲棋。

  以前集会人多,但今日人少,明目张胆用唇语交流太显眼。李淳一讲完那句便不再开口,只低头喝了些羹汤,期待宴会能早些结束。

  她案上的一碗素羹汤几乎全部吃完,其余菜品则一动也没动。就在舞乐声暂告一段落之际,对面的李乘风问她:“那罐烩肉不合你胃口了吗?你小时候分明很爱吃。”

  李淳一回说:“姊姊,我如今不吃肉了。”

  “荤腥不沾?”

  “恩。”

  “可你方才喝的那碗素羹,是加了肉汤的,不要紧吗?”

  李淳一的唇角不起眼地压了一下,但随即又笑道:“不要紧。”她看向宗亭,轻轻张了下逐渐变冷的唇,是一个“走”字。然宗亭稳坐着不动,不慌不忙饮尽了面前的酒。

  李淳一胃气翻涌,她自觉等不到宗亭回应,打算起身告退之际,宗亭却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在这时充当了谏官,不急不缓道:“陛下,明早还有朔日大朝会,实在不宜休息得太迟。”

  女皇淡笑,饮了一口酒,终开金口:“那就散了吧。”于是她起身,几个内侍紧跟其后,诸人连忙恭送。

  女皇走后,李乘风亦带着内侍打算离开,但她刚走两步,又折回来,凑到李淳一耳边道:“听姊姊的话,别在中书省过夜。”她说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宗亭,神情寡淡地转过身,便带上人回东宫去了。

  几位臣子各自结伴离去,唯宗亭与李淳一还在原地。他们还未走远,李淳一忽然转过身直奔廊庑尽头,最终在高耸的槐柳树前停下,弯下腰呕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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