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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啖一肉_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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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骄傲倒映在他们的瞳仁里,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镌刻在他们的脊骨里;他们拥有金蜜岛最繁华的港口,他们拥有最开阔美丽的海面,最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是他们谷城独一无二的律法,他们拥有普天之下最民主最自由的律法,人人能挺直腰板放出自己的声音,那是千年来最好的时光,是他们不断流血倒下,是他们一刻不停的奋斗最终迎来的最好的时代。

  是谁允许这极刑中的极刑,是谁允许肮脏下贱龌龊的剐刑践踏他们的律法,将他们的骄傲踩得粉碎?

  谁允许的!

  方旌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那颤抖却不单单是因为愤怒,还有恐惧。

  顾秋不说话,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竟有怜悯神色。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所有人。”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方旌瞪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眼睛赤红的看着他,却只抱以沉默。

  因他无话可说。

  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些话盘踞在胸口仿佛一把灼热的火将胸口都要烧融化,烫得他随时都要张开嘴,可正因为太多了,他嗫嚅着嘴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觉心尖先是被人重重的一碾,又放到陈年醋缸里浸着,酸得他从心尖儿到舌尖儿一路发麻。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可是,当他要吐出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词能够精准的描绘出他的感情。

  于是他只得抱以沉默。

  顾秋看着他,自己的手施加了些气力,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似乎能捏出些力量来似的。

  被他一捏,方旌才如梦初醒般的挥开了他的手,刻意的离他坐得远了些,开口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顾……大人,你恨谷城,我明白了,可这不是你通敌的理由。”

  顾秋看着他,极平静得微笑了一下。

  他说:“斾宣,你还是不懂,我不恨它,虽然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失望、愤懑、绝望,但我并不痛恨它。”

  方旌红着眼睛,讥诮的瞅着他。

  顾秋便叹了口气:“先师在世时就常说: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虽然后来大肆焚烧其书,但我还是偷偷藏了不少,年幼时看不懂,大了才发现,他一直忧心的就是我们的律法。

  斾宣,你要明白,自古帝王唯有一人,左右相两人,自上而下身份越是尊贵头脑越是聪慧的便越是少,越是低贱越是愚笨的便越是多,按照我们现在的律法,是愚昧不堪的乌合之众引导那些有才之人,长此以往,谷城怎么不会灭亡?”

  方旌沉默的听着,唯有睫毛轻轻颤动,才露出一丝活人气。

  顾秋见他这副模样,也垂下了眼,低声道:“你大抵觉得是不堪入耳的荒谬之言罢?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你应当记得谷城大律的第一条便是:禁浴。当时刚挺直腰板,泪中都混着血,胸口有口恶气不得不出,我明白,可是金蜜国与其说是因为奢浴而亡不如说是因其昏庸糜烂而亡,如果我们不是四面环海的岛国,改成那西域沙漠的正中央,难道他们就不亡国了?

  他们这完全是不理智的迁怒,你想想这么多年来,因为禁止沐浴斩杀了多少冤魂,愚人把持朝政,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城民,每一任城主都要费尽心思的讨好他们甚至撒下弥天大谎,这对一城的长远之计是绝无好处的。”

  方旌冷声冷情的打断了他:“那同棋城又有甚么关系呢?莫不成棋城是人间极乐,人人都是菩萨能来我们谷城普度众生?”

  顾秋轻笑了一声道:“你应当知我一直负责对外的商贸,我在做户部郎中的时候,曾被领着去了棋城。他们并不比我们繁荣,可他们的律法要比我们好太多。早些年也有过那禁止沐浴的条例,很快就被废除;他们的城民也参与投票,可并不是及冠笄者皆有一票,而是经由城民选举出才德兼备的人,层层筛选,才能参与城中大事的投票。

  我即被惊艳,觉得这点子精彩绝伦,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谷城比他们繁荣太多,要是也能这样发展前途不可限量,一统金蜜指日可待。可我回去,只在王大人面前隐晦的一提,便引得他的连番敲打,如若不是得了城主大人的眼缘,恐怕不知被安置在那个犄角旮旯里。”

  顾秋说的语态平平,轻描淡写,但那口中俱是大逆不道的话,最让方旌忍无可忍的是他对自己对谷城那些平头百姓的未来只字不提。

  方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这就是你做棋城内贼的理由?就因为你觉得棋城的律法比我们好,所以你要去做他们的内奸?你就盼望着棋城大举入侵,对我们谷城的城民大肆屠杀?顾秋!你给我睁开眼看看!这不是以前初建城时的百废之业,你现在见到的繁荣盛世,那些辛勤劳作的渔民,妇孺老幼,总角耄耋,何其无辜!”

  顾秋半抬眼,话音十分无情:“实质不曾变。只要有机会,他们还是会撕下温良恭俭让的面皮,恢复成暴民。”

  那话不是一般的混账,方旌紧握成拳,恨不得给那面孔来一下:“你这样信誓旦旦,哪里来的证据?你既然无证据,又有甚么资格居高临下草菅人命?就算有,那又如何?你身为朝廷命官,在其位谋其政,本就是要维持着太平盛世使得我城蒸蒸日上,衣可蔽体食可果腹,他们怎么会造反?既然不会造反,谁又在乎他们骨子里是不是暴民?!”

  顾秋见他无可救药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不明白吗?只要谷城还是这样的律法,盛世就不可能一直繁荣下去,世人太过愚蠢,他们会拖累我们一心创造的盛世。你想想去年被处死的严大人,他提出的‘涨盐价充军资’可有一丝错,他又曾拿过一分一毫的克扣?却被斩首于市,悬挂于城!”

  方旌突然吸了一口气,在那盛怒的面孔中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意,他一掀眼皮,眼角勾着的是满满的讥诮:“顾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如若严大人不死,您也不能坐上户部左侍郎的位子。”

  顾秋猛然止住了话音,死死的盯着他:“你这话是何意?”

  “我是甚么意思,顾大人心里清楚。”

  “我没有!你明明知道我没有!”

  方旌飞快的笑了一下:“你有没有,我又怎么会知道?顾大人,这事得您扪心自问,我可管不着这么多。”

  顾秋显然是怒极:“严大人是股肱良臣,我怎会对他下手!”

  方旌扫了他一眼,胸口的怒气不知为何,突然散了大半,只徒留好笑。

  他看着这个两袖清风,一心扑在谋逆通敌上呕心沥血的男人,突然觉得十分好笑。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遵守着先师的: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熟不知自己早被情仇囹圄从头到脚套了个彻底。

  偏偏他恨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恨,还得扯个正义的虎皮做大旗,这才敢放纵心底腌臜,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反复的宽慰自己,自己是为了千秋大业,为了追求人人生而平等。哪怕转眼间就将人划分了个三六九等。

  方旌冷眼看着他,嘲笑道:“严大人的命是命,谷城这数千城民的命就不是命了?顾大人您的先师就是这样教诲您的?”

  此时顾秋已经冷静下来,大概觉得方旌同谷城的其他人一样无可救药,不由得闭上了眼,不去看那污秽皮囊:“为了大义,总要有所牺牲,谷城不肯内改,就由棋城来改,总得来说还是走上了康庄大道,这难道不好吗?”

  虽是疑问句,语调却是肯定的。

  这就是你罔顾人命,自以为道义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可以眼睁睁看着谷城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忽视那些百姓如何挣扎着向上生活,将他们轻而易举归为为了大义而该死的暴民的理由么?

  方旌张了张口,却突然觉得疲惫,他看着男人熟悉的眉眼,依稀中还是他初见时明亮的模样,他就觉得深深的疲惫。

  他嚯的站起来,低声道:“够了,我看你疯得差不多,跟你理论的我也疯得差不多,顾秋,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撇下他快步离开了。

  方旌出了牢门,正是夏风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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