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块去吧。”完颜康这次抓了抓他的袖子。
正愣神的欧阳克被抓醒了过来，他不那么确定自己依旧要拒绝了,因为虽然每次完颜康不想他冒险，可实际上他也都跟着冒险了……但那种感觉和一开始就被完颜康拉着手加入进去完全不一样。
“一块？”完颜康第三次邀请。
“咱俩要是都被抓了，那可就没人来救了。”
“那你是答应了？”
“答应了，和你一块去……”欧阳克觉得自己也是够神经病的，宁愿放弃两个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非要与完颜康再来一次死生相依。
接着，两人坐船一路向北，在天津靠岸。改船为马，一路到了北京。
但进了城，两个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们俩没法进赵王府……
论起来他俩如今绝对算是赵宋榜上有名的通缉之人，而赵王府原本的所在地就是北京的中心地带，想来如今王府四周的房舍虽然换了主人，但变不了的确实那些人必然都是一国重臣。即便赵宋较开通，身家清白的百姓跑到这种地方闲逛大多不会被盘问，但是想进去却绝非可能，更别提他俩了。
“你也总算是疏忽大意了一回了。”欧阳克取笑着完颜康道。
“我又不是只疏忽大意了这一回。”完颜康脸皮够厚，对于这种小玩笑完全不在意，“到我本地的商号去，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完颜康可不敢住在客栈里，这年代客栈住店可是也需要官防路引等等身份证明的，这和后世需要身份证登记没什么不同。天子脚下，这种管制得也就越发的严格，更何况这里还是狴犴司的老窝所在。
自然，赵与莒既然邀请他来了，那必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但是这些上边的事情，下边的人却不见得知道。万一他的身份被一些急于立功，或者做着英雄梦的小家伙们无意中察觉，再闹出点什么事来，那就是多此一举了。
而住在自家的商行里，那就安全多了——其实这边朝廷的上层，都知道他就是这个商行的幕后老板，公开的秘密，但皇帝也早就摆明了车马，不只追究甚至还略有偏向，否则每年宫里的采办怎么有五成都让完颜康的商行拿去了？想吞了完颜康的商行，那就是不想活了，而且商行各地的管事也很明白眼色，孝敬那是逢年过节都不曾少过的。
谁知两人刚准备找去商行，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了个青衣小帽，富贵人家仆役打扮的中年人，立在马前拱手问道：“请问，这两位可是严公子与欧阳公子？”
来人完颜康认识，就是当年他还住在临安牛家庄附近的时候，赵与莒来他家里，身边带着的那位中年太监。既然有熟人相侯，那便简单了。完颜康与欧阳克下了马，做了上了对方的马车，车轮辘辘，一路来到了旧地……
“这地方，半点也没变？”进门下了马车，即使欧阳克只在这里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却也能大致看得出来这类事草木依旧，于是，看着完颜康的眼神不由得便带了醋意，只因为不用问，都知道是谁在这里花了人力物力、脑筋心思如此保养的。
“可我不是早就变了吗？变成你的了。”完颜康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
“……”醋意顿时飞升，欧阳克竟然还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匆忙左右打量了一番，也不知周围的仆役都听见了没有。不过他倒是想让那老太监听见，然后说给赵与莒听，气死他！
那位内侍不久便告退了，必然是回宫去了，就不知欧阳克的如意算盘是否能打成了，而接手的，是个年纪与他们相仿佛的管事。
完颜康开始是要住进他原本的小院的，可是一进院子，没等他说话，欧阳克就把他拽出来了。那院子里的龙涎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熏出来的……
而完颜康又不想去完颜洪烈的院子，那里永远都是他爹的，结果两人干脆就跑到客人的厢房去住了。那管事的几次相劝，但两个人都是打定了主意，最后也只能随了他们的意。住处选好了，旅途劳顿的两人自然是先洗了一次热水澡。
房里没有旁人，两人礻果裎相对，洗了个鸳鸯浴，而老夫老夫也没那么多羞涩——其实就算是新婚燕尔的时候这两位也没羞涩过——反而有种恬然自得。欧阳克朝着完颜康脸上泼了把水：“广隶。”
“嗯？”完颜康被热水熏得正有点昏昏欲睡。
“你没人出来吗？那位管事的。”
完颜康皱眉：“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面善，大概原本就是府里的人吧。”
“嗯，是府里的，且还是你房里的人呢。”
“我房里？我……”完颜康心说他房里哪有什么人？貌似就一个欧阳克吧。但他猛地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有那么个人，在他激将出使“我赎身的那个少年……叫什么来着？”
“我可是记得，人家叫桃儿。广隶，你可是够薄情寡性的，枉人家还一直脉脉含情的看着你。”完颜康顿时脸色一暗，而欧阳克也猛然醒悟自己说错话了，“广隶……我的意思是……”
“欧阳，你说对了。”完颜康长叹一声，径自出了浴桶，擦身穿衣去了。
欧阳克顿时懊悔不已，因为完颜康的性格……至今为止，他还没从见过完颜康为他做过的事情后悔，虽然偶尔会有动摇和迷茫，但他总是坚定地走下去，但这并不表示他不会愧疚，不会自责，比如他对完颜洪烈。
而现在，欧阳克的一时失口，又揭开了完颜康心头的另一道伤痕——那些当初没有与他一起离开的人们，但无奈话已出口，难以收回。
话说，当年跟随完颜康远走他乡的人确实不少，但是，留下的人却更多。毕竟这里有财产，有房屋，有土地，但是留下的下场如何呢？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灭门的世家大族，完颜康就当没看见了，那真是自找的。
但是还有许多寻常百姓，他们留下是因为觉得留在这还能看得见一条活路，但是离开，去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那太遥远也太无望了。陕西那块地方的人还好，军民官员都很齐心，没出什么幺蛾子。但其他地方，看看当初跑到桃花岛的江南六怪是什么情况就知道了。
一朝灭一朝，无论说得如何冠冕堂皇，清算总归是少不了的，更何况宋金原本就结下了世仇。就算官不究，百姓、江湖，总会有打着各种各样或善或恶的旗号，动刀子的。
完颜康从来都知道自己没法救所有人，所以这样的事情只是让他偶尔想起觉得无奈和悲凉，但是现在看到这个曾经与自己的生命有过交集的青年，完颜康却忍不住想，他或许并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无力。毕竟这可是他身边的人啊，还有王府里的很多人。
当初他与完颜洪烈出使之后就一去不回，虽然后来派人到中都传讯的时候，也曾让他们寻找一下王府里的老家人们。不过树倒猢狲散，府里的众人早已各寻生路去了，哪里那么容易找到人呢？只有当时一直守着家宅的老管家，以其他几户老仆，跟着他们出关了。
当初的这少年如今看似过得不错，但是，其他人呢？毕竟，留下的人经历的可不只是宋人统一之后的追债，金国当初的内乱，还有蒙古人当初差点打进中都，再加上前些年一直都没停的天灾……
“你又不是神仙，吹口仙气，就什么都有。别总是苛求自己。”欧阳克见他发呆，边帮整衣带，边说。
“我当然没把自己当神仙，我就是想……是不是我当初多做一点，或者我如果更聪明一点，是不是就能救活一个人啊？”完颜康有点走神。
就好比一个回到抗战时期的人，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在南京大屠杀里救人，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全救下来没可能。所以给自己定了个十万人的指标，结果他超额完成，救了二十万人下来。但是这却让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会忍不住想，我要是再努力点，就算依旧没法阻止大屠杀，但是不是能多救一万人？一千人？一百人？甚至十个人！一个人！那也是好的啊，都怪我当初不够努力……
完颜康要是继续这么自责下去，继续钻牛角尖，拿根绳子上吊是不可能的，但是大病一场绝对是跑不了的。欧阳也感觉到不对劲了，但平常时候的能言善辩，现在却死活也想不出来到底用什么话规劝好了。
幸好这时候，另外一个人打断了他的思考：“严公子、欧阳公子，可洗好了吗？赵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