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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_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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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子明想把连毅的异动扼杀在摇篮里,然而一封秘密电报发出去,南京方面却是并没有采取行动。南京政府正在集中力量处理南方问题,没有余力对付北方的霍相贞;而且除此之外,南京政府另有一个顾虑——一旦对霍相贞大动干戈了,恐怕会引起其它杂牌军队的误会,本来阎冯旧部便是人心惶惶,如今一旦起了疑,吓得不想反也得反了。这一大帮队伍要是乱了套,中原地区非得又成大战场不可。

  南京政府有顾虑,霍相贞也有顾虑,虽然他一发出号召,响应者立时云集,然而等到真动刀枪了,能有几位靠得住,却是悬案。私底下对着雪冰等人,他是实话实说:“这帮家伙,全不能指望。一旦真动了手,他们十有八九是要观望,咱们还得自己干。非得干出好来了,他们才能真跟咱们。”

  雪冰深以为然,孙文雄也说:“那没什么的,他们别捣乱就行。”

  李克臣问道:“连军长那边儿呢?我看他这回倒是真热心。”

  霍相贞也觉得连毅这回挺热心,但是想想连毅其人的历史,他又感觉这份热心不是很有含金量。雪冰倒是点了头:“他这回自身难保,不敢不热心了。”

  霍相贞虽然想得清楚,但是并不轻举妄动。这回不比平常,要动就是孤注一掷,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事先非得想了再想,哪怕是想清楚了,也不行。

  时光易逝,转眼间进了十二月,虽然还没冷到冰天雪地的程度,但是朔风呼号,也已经令人难熬。霍相贞使劲浑身解数,几乎像是无中生有一般,硬是筹来了几万套棉衣。约莫着小兵们不能活活冻死了,他启程出发,去了天津,不是应了马从戎的邀请前去消遣,而是另有目的。在天津的租界里,他和几位山穷水尽的大军头见了面。

  这一场秘密的会谈,进行得十分顺利,所以等军头们告辞离去之后,霍相贞的情绪也是十分之好。而马从戎仿佛长了一双千里眼,赶在他最轻松愉快的时候登了门,然后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一阵风似的把霍相贞卷回了家。霍相贞本是打定主意不去的,然而架不住他巧舌如簧,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并且很会痛苦,伤心也是一把好手。霍相贞被他吵得眼睛都直了,脑子里嗡嗡的响;安德烈站在一旁,也很傻眼,没想到秘书长说话的速度比副官长还要快。后来他就专盯着马从戎那两片薄嘴唇看,感觉一个人能把话说成这样,也是一种艺术。

  当天晚上,霍相贞在马宅吃了一顿好饭,和他共进晚餐的人是安德烈。马从戎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笑眯眯的一边摩挲霍相贞,一边催促安德烈多吃。安德烈起初身心不安、如坐针毡,后来渐渐的开始狼吞虎咽,一边大嚼,一边偶尔回头看一眼马从戎,感觉很幸福。马从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抿着满嘴的食物一缩脖子,心中快乐极了。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霍相贞进了带着暖气管子的浴室。脱光了衣服迈进一缸热水中,他半躺半坐的仰着头,一言不发、纹丝不动。马从戎拿着一条大浴巾走进来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向他一笑:“大爷想什么呢?”

  霍相贞在热水中泡得太久,一身一身的出汗,此刻几乎有些虚弱。闭着眼睛仰靠着缸沿,他轻声说道:“我想咱家那个大池子呢。”

  马从戎搬了个小板凳,在浴缸旁坐下了:“等大爷这回一走,我就找工人开工,给大爷再修一个。现在有一种很好的瓷砖——”他沉吟着措辞,想要做一番形容:“像玉一样,颜色干净得很,砌成池子,特别漂亮。”

  霍相贞侧过了脸看他:“别费那事,我还能总来啊?”

  马从戎笑了:“您的意思在我这里,和圣旨是一样的。哪怕您一年至多来一趟呢,我这接驾的工夫也不能马虎了。”

  霍相贞沉默片刻,也微微的笑了一下:“有时候和你说说话,倒像回到过去了似的。我可能是前二十几年把福都享尽了,这几年的日子是越过越糟心。时也运也命也,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马从戎没想到他会对着自己发感慨,一时间无话可答。而霍相贞想了一想,随即又摇了摇头:“其实我前二十几年也没享多少福,反正一路走到今天,鸡飞狗跳,总不消停。”

  马从戎抬手一捋他湿漉漉的短头发,同时回忆起了他的小时候。霍老爷子实在太怕儿子没出息了,所以对霍相贞实行铁血政策,一言不对,立刻动手,不把儿子揍老实不罢休;谁劝也没有用,劝得狠了,老爷子驴意发作,会连和事老一起揍。

  后来霍老爷子身边的人都有了经验,一见老爷子瞪眼睛了,少年雪冰会立刻开工,把老爷子身边的手杖茶杯尽数收走,后来甚至连抡得动的硬木椅子也不能留。马从戎则是撒腿直奔账房,一边跑一边喊爸。马老管家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听儿子说老爷子又要对少爷上演全武行了,老管家镇定自若的抄起电话往白家打,请白老爷子过来调停调停——霍云朴脾气再爆,也不敢对着亲家动手。

  白老爷子是个好人,接到电话之后,就自以为非常快、其实十分慢的一边更衣,一边让家里人套马车。在家穿在家的衣裳,出门换出门的衣裳,白老爷子是个讲究人,哪怕火烧眉毛了,规矩也不能乱。及至他坐着大马车赶到霍府之时,霍老爷子时常是已经打完了。

  霍相贞一直是个子大,挨过揍之后,不知怎的,分外醒目,仿佛比挨揍之前又大了一号。气哼哼的往门外一站,他不哭不闹,一句软话也没有,堪称一条小好汉。白老爷子,当时还不是老爷子,先走到霍相贞面前低头仔细看一看,见孩子没受重伤,这才翩然踱到门口,对着屋中叹道:“唉,云朴兄,你也真是太暴躁了。”

  霍老爷子站在黑洞洞的大屋子里,本来就高,又发了福,看着越发顶天立地。大马金刀的亮了个相,他一拍大腿,打雷似的慨然怒道:“唉!雪亭,你是有所不知!这个混账东西,不揍不行啊!”

  在两位老爷子隔着门槛对话之时,马从戎悄悄的走上前来,去拉霍相贞的手,拉一下不动,拉两下还不动,第三下他使了劲,拉动了。不声不响的迈了步,他像牵驴似的,把少爷牵走了。

  从小到大,他也记不得自己牵过霍相贞多少次,反正霍相贞那性子是异常的倔,挨完揍后往那一站,如果没人理的话,他能直挺挺的站一夜。

  马从戎抚今思昔,最后抬眼去看霍相贞,忽然感觉自己很爱他。挽起袖子从水中捞起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拧干了往手上一缠,随即起身坐上缸沿,拉起对方的一条胳膊慢慢搓。

  霍相贞闭了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夜过后,霍相贞便打算返回顺德府。这一趟他是不声不响偷着出来的,所以一路轻装简行。马从戎提前往铁路局打电话,给他要了两间包厢。

  上午十一点的火车,照理来讲,并不算早;但霍相贞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经是八九点钟。吃了一顿早饭之后,他昂首挺胸的站在客厅里,等着马从戎伺候自己穿大衣。马从戎已经穿戴整齐了,双手捏着大衣领子一抖,他低声说道:“大爷,伸胳膊。”

  霍相贞乖乖的把胳膊伸进了衣袖子里。马从戎随即绕到前方,又给他一粒一粒的系纽扣。安德烈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转着圈的照来照去。今天他也是西装打扮,并且从秘书长手中得到了一顶很俏皮的小礼帽。歪戴着帽子露齿一笑,他像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一样,别有一种压抑着的兴奋。忽然从镜子中看到了霍相贞的脸,是霍相贞留意到了他的搔首弄姿。

  他不好意思了,同时听到霍相贞漫不经心的评论道:“傻头傻脑的。”

  李天宝没有来,随行的是几名普通副官,这时也都准备好了,探头探脑的站在客厅门外。及至马从戎弯腰给霍相贞系好了大衣的衣带,副官们无需吩咐,自动就转身先出了门。院门外面停了两辆黑色汽车,马宅的大狼狗抖擞毛发,眼神很机警的注视着副官们。

  霍相贞一手拿着一副皮手套,一手拿着一顶礼帽,一边大步流星的向外走,一边抬手把帽子扣到了头上。安德烈腿长步大,和他肩并了肩。马从戎则是紧追慢赶,同时笑道:“大爷,您慢点儿走,时间够着呢,您急什么?”

  霍相贞没理他,一鼓作气走出了大门。副官们连忙打开了前后排的汽车门,而霍相贞在上车之前,回头又看了马宅一眼。马宅实在是处温柔乡,两顿饭一个澡,真是让他舒服透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来,希望是在大功告成之后,否则一颗心被心事坠着,舒服都舒服得不彻底。

  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他在安德烈和马从戎的簇拥下,打算弯腰上车。可就在他要低头的一刹那间,道路对面忽有一辆汽车疾驰而至。只听一声刺耳的刹车响,半开的车窗中伸出枪管,对着霍相贞的脑袋就开了火!而在枪声响起的前一秒钟,安德烈像有所感应似的,骤然转身扑向了霍相贞。连霍相贞带马从戎一起抱住了,他用他的大个子生生压倒了两个人!

  霍相贞大睁着眼睛,只见面前腾起一团红雾,是一粒子弹穿透了安德烈的脖子。

  人声狗吠立刻激烈了,副官和保镖一起拔枪去打汽车。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抬手抱住了身上的安德烈。

  热血像激流一般,从弹孔中滚烫的喷出来。霍相贞心里明白,小老毛子没救了。

  七只手八只脚伸过来,生拉硬拽的搀扶起了他。他起来了,马从戎却还直挺挺的躺着,满头满脸全是血。霍相贞缓缓的转动脑袋望向了他,忽然怀疑他也死了。抓着前襟一把拎起了对方,他低声喝道:“马从戎!”

  马从戎慢慢的张开了嘴,带着哭腔发出了一声呻吟。一名保镖也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他的头脸,末了抬头告诉霍相贞道:“大帅,三爷没事儿,可能是吓着了。”

  霍相贞一听这话,当即松开了手。低头再看怀里的安德烈,安德烈的蓝眼睛正在褪色——蔚蓝蔚蓝的一双眼睛,大海一样,天空一样。

  他的蓝眼睛,对着霍相贞的黑眼睛。热血快要流尽了,他冷得灵魂都要结冰。偎在霍相贞的怀抱里,他还是回到了大革命那一年的寒冬。那一年他是个惶恐茫然的小男孩,死里逃生的到了异国,想要找个地方安身取暖,然而始终找不到,要冻死了。

  可怜巴巴的开了口,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是俄国话。中国话始终学不好,以后,可以不必再学了。

  他说:“爸爸,冷啊。”

  158、起兵

  马宅门前是一条整洁肃静的道路,正能容得刺客的汽车横冲直撞。副官对着车窗轮胎连连开枪,玻璃和轮胎全中了弹,但是汽车夫还能坚持着让汽车在路口拐了弯。及至副官保镖和巡捕们赶上之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路边。行人们吓得鬼哭狼嚎,因为驾驶座上歪着个血淋淋的人形,正是被打爆了脑袋的汽车夫。

  汽车夫是被杀人灭口了,真正的刺客则是不知所踪。

  敢对霍相贞之流下手的刺客,必定不是寻常人物,没有轻易落网的道理。况且对于霍相贞来讲,刺客本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回顾自己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霍相贞怀疑是有人走露了风声——这个风声若是露了,那想杀自己的人,可就真有几个了。

  他因此耽搁在了天津,顺便发送了安德烈。安德烈伤在了颈动脉上,洗干净后没变模样,蓝眼睛闭上了,表情几乎堪称安详。霍相贞把自己的新衣服找出一套给他换了上,心里冷飕飕的麻木着,一滴眼泪也没掉。入殓那天他在一旁站着,也还是很镇定,盖棺之前,他就在棺材旁站着。一手扶着棺材边,他垂眼盯着安德烈的脸,心里想小老毛子叫我爸爸。

  他从老早之前就开始和白俄们打交道,能听懂零星的俄国词,他忽然想起俄国人喊父亲,也是“爸爸”,和中国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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