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桃华_第273章

朱砂Ctrl+D 收藏本站

皇帝在桌边坐了下来,手指从几个盘子上逐一滑过:“西北来的羊肉,冻豆腐,鸭血,这都是朕爱吃的啊,有锅子怎么能没有这些个呢?宫里都说这些血啊杂的是下贱东西,上不得席面,朕虽是爱吃,却也没吃过几次呢。”

袁淑妃听见“下贱东西”四个字,虽然明知那说的是血杂,仍旧觉得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本能地缩了缩,声音发颤地道:“是妾逾越了,皇上恕罪。”

皇帝好像没有听见她在请罪,也并不让她从坚硬的地砖上起来,只是笑吟吟地道:“你是有心人,朕从没在你那里吃过这些东西,你都知道了朕的喜好,果然细心体贴。”

他一句句地夸奖着袁淑妃,袁淑妃的身体却越来越缩成一团,缩到最紧的时候,她仿佛突然崩断的弓弦一般,猛地弹了起来,几步就膝行到皇帝身边,膝盖在地上甚至碰出了声音:“皇上,就让妾留下这个孩子吧!”

“这是自然。”皇帝仍旧笑着,“你若给朕生下皇长子,就是皇后也要让你三分呢。”

“不不不!”袁淑妃伸手想抱住皇帝的腿,却又不太敢,“妾自知身份低微,绝不敢跟皇后娘娘相争的!”

“是吗?”皇帝脸上笑容不变,“朕记得你素来是个有志向的,又善于审时度势,皇后和太后也很喜欢你,想来定然是相信你的忠心的。”

“皇上——”袁淑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发出一声类似悲啼的声音,又在皇帝突然冷下来的目光中赶紧自己压住了,“皇上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皇帝的目光也只是冷了一下,就又变得柔和起来,甚至亲自伸手来扶袁淑妃,“你有了身孕,怎么好跪在这样的冷地上,快起来。这天气冷,饭菜凉得快,你怀着朕的骨肉,可不能吃冷饭。还不快坐下用饭呢,否则饿坏了肚子里的小皇子,朕可不依。”话语温柔,仿佛刚刚发现她跪着似的。

袁淑妃被皇帝硬扶到椅子上坐下,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膝头直钻上来,将她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似的。

方才皇帝说的这些话对她而言好生耳熟,在她怀着头两胎的时候,皇帝也曾经这样轻言细语地跟她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特别的巧,她的三胎全都怀在冬日,所以皇帝每次说的话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而结果也是一样——过不了几个月,她就小产了。

两次小产将她的身子几乎掏空,如今又已经三十岁,如果这个孩子再保不住,袁淑妃知道她就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她今天要了这个锅子,甚至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皇帝饮食上的小秘密都用了出来,就是想讨皇帝一个高兴,然后求皇帝保下她这个孩子。

如果说她怀第一胎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分野心的话,那么到了今天,她是真的只想要一个孩子了,甚至不是想要皇子——如果是个公主,那么会更安全些,虽然公主长大了还是要嫁出去,并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但至少公主更容易好好地长大,就像大公主身子那么弱,不还是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了么。

可惜,她掏心掏肺说出来的话,得到的却是皇帝跟从前一般的话语。这些话语听起来是那么体贴温柔,仿佛这屋里的地龙似的能让人暖入心中,可是当你听到第三遍的时候,就会觉得无论下头的炭火烧得多么热,地砖始终是地砖,石头,是捂不热的。

“皇上是不是知道了……”袁淑妃觉得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这句话明明是不能说出来的,她比谁都明白。可是此刻,却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冲动,硬是逼着她要将那个秘密冲口而出,哪怕说出来之后就是个死,她只想死得明白。

一双牙筷挟着块糯米糕放到了她的碟子里。糯米糕洁白如玉,里头夹的是玫瑰酱,颜色却是鲜红的。厨子送上来的自然是切得最好看的那些,红白分明,丝毫不乱。然而这东西是个软的,被皇帝的筷子那么一夹,里头的玫瑰酱就被挤了出来,仿佛半凝固的血一般,触目惊心。

袁淑妃猛地打了个冷战,兴奋过头的舌头仿佛突然被泼了盆冰水一般僵住了。皇帝对她的僵直视若不见,只管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最爱吃这些点心,快吃一块。”

宫里的嫔妃们都爱吃甜食,尤其喜欢这些玫瑰桂花之类的味道,然而袁淑妃为了保持身材,却是极少吃的。并且她其实不大喜欢带花香的酱,而喜欢梅子杏子之类制的果酱。可是现在是皇帝给她挟来的点心,她也只能机械地拿起筷子将糯米糕送进嘴里,一口口地吃了下去。

糯米糕自然是新蒸出来的,香甜软糯还是温热的,然而袁淑妃只觉得咽下去的糯米糕都堵在胸口,根本下不去。

皇帝一顿饭都在不停地给她挟菜,等到他终于要走的时候,袁淑妃已经觉得胃里胀得要站不起来。勉强起身送走了皇帝,流苏匆匆进来扶着她,连声叫小丫鬟泡消食茶来,目光落到桌上,欢喜地道:“娘娘,皇上果然喜欢鸭血,都用光了。”

须知宫里吃饭很有些个繁琐的规矩,比如一样菜不可吃得太多就是其中之一。今日皇帝将一盘子鸭血都吃光了,可见真是极爱吃的。

不过流苏话还没说完,袁淑妃就猛地转过头去,哗地一口吐了出来。那一盘子鸭血皇帝根本没有吃,全部都喂给她了!糯米糕的香甜与鸭血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她现在只要想一想就根本压不下胸口的翻涌。

流苏被她吓着了,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就想叫人去传太医,却被袁淑妃一手抓住了:“不要去!”

“娘娘,你这是——”流苏也知道袁淑妃有孕不易,这个孩子可是宝贝,见她吐成这样,怎么敢不传太医呢。

“不过是孕吐罢了。”袁淑妃脸色惨白,“皇上刚走就叫太医,传出去成什么样子。”是要让皇帝知道她心里有鬼吗?这会儿她突然又后怕起来了——若是刚才一时冲动把那件事说了出来,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呢?不不不,这个秘密还是烂在她心里的好,万万不能说出口!

皇帝走出钟秀宫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昨天下过一场雪,今日就特别的冷,空气吸进胸中似乎能把人冻住似的。皇帝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还将身上的衣裳提起来抖了抖,用带着厌恶的口吻道:“这锅子的味儿就是太大了,染到身上就不散!”

杜公公忙上来替他拉披风:“皇上,这风大着呢,可千万别闪了汗。”

皇帝嗤笑了一声,站在风口上没动:“让风吹吹也好,至少散了这味儿。”

杜公公急得不行:“皇上,回去换了衣裳就好,可不能这么吹。”

他左劝右劝,皇帝终于举步,淡淡地问:“西北的消息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杜公公紧跟在皇帝身后,“郡王妃在督州城已经种完了痘,现在燕州城准备要种痘了。西北那些百姓都等急了呢,到时候怕不要挤破头。”

皇帝唇角弯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忽然道:“蒋宝林近来怎样?”

“还是那样。”杜公公不知道皇帝的话题为何换得如此迅速,但还是立刻答道,“每日在群香殿跟王充容说笑,有时做些针线。”

“若如她这般,倒也好。”皇帝又微微笑了一下,“比她姐姐强些。”

杜公公不敢答话。皇帝抬起头,往一个方向看了看:“那边是西北吧?”

“奴婢不知道……”杜公公也抬头看了看,一脸惭愧,“奴婢分辨不出……”

“其实朕也分不大清楚啊。”皇帝叹了口气,“安郡王却是看一眼就能辨得出方向。他说行军打仗,必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杜公公不是很明白皇帝为什么又提到了安郡王,刚才不是还在讲蒋宝林么?因此他也只能小心地顺着皇帝道:“安郡王自幼就跟着定北侯习学兵法,懂这些也是应该的。”

皇帝笑了笑:“是啊。他要学的就是这些,不然要学什么,难道学治国之策,均衡之术,隐忍之道么?”

杜公公听得心里咯噔一跳,不敢说话了。幸好皇帝也没要他回答,顿了一顿就自己说了下去:“他比朕自在。她跟着也自在,至少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杜公公想了一会儿,才把“他”跟“她”分清楚了,又想了想,觉得不说话不行了,便道:“郡王妃这事若是做得成了,功在天下。”

“是啊。”皇帝悠悠地叹了一声,“所以她跟夏氏到底是不同的,该让她去为天下做些功德。”

“皇上圣明。”杜公公毫不犹豫地跟了一句,倒把皇帝逗笑了:“你这个溜须拍马的东西——”

杜公公也跟着笑:“奴婢只是说实话罢了。”

皇帝笑着抬脚虚踢了他一下,又叹了口气:“罢了,回明光殿吧。”本来今天晚上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他是预备宿在钟秀宫里,可是因为那一盘子鸭血……

杜公公连忙招呼后头的暖轿过来:“皇上还是坐轿子吧。若为了那些事伤了龙体,实在不值得。”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不错。”他的声音在夜色之中仿佛被寒气冻住了,也是冰凉的,“为了那些东西,不值得。”他弯腰上了暖轿,抛出来一句话,“你盯着,朕倒要瞧瞧,这回能不能抓得住他们。”

杜公公恭敬地答应了一声,在暖轿走起来的时候回头往钟秀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人人都道袁淑妃圣宠不衰,可若真有圣宠,又怎么会接连小产?或许也只有皇后,这些年来盯着钟秀宫不放,始终真将她当作对手了。

不过,这也是咎由自取。杜公公收回视线,微弯着身子跟上前头的暖轿。这人哪,不是有一句老话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初做那杀人刀,如今就得做挡箭牌,千万别以为世上真有那不透风的墙,别说风是挡不住的,就是那墙,今儿不也险些就自己说破了旧事吗?只可惜啊,皇上留着她还有用,就是她想说,皇上也有办法让她说不出来的。

其实要是这么想想,这宫里还真的没多大意思。杜公公抬头看了看天,墨色的夜空中纤云不染,今夜无月,便越显得那繁星灿烂远在天外。这高高宫墙圈起的地方不小,可是若跟外头的天地比起来便如同一只笼子了。笼子是金玉的,笼子里的鸟儿也是金装玉裹,可是如安郡王妃那样的,大概就不会喜欢了。

在钟秀宫内殿发生的事,连流苏都不甚清楚,皇后当然就更不知道了。她知道的只是皇帝先赏了许多东西,之后就去钟秀宫用了晚膳。据说这一顿饭直吃了一个时辰,皇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钟秀宫,也没召别的妃嫔,径自回明光殿歇下了。

这要不是袁淑妃有孕了不能侍寝,只怕就要留宿钟秀宫了吧?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