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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_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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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花锦绣色(之贵客)

  一阵光从掀起的蓝葛帘子下射入,几个婆子和丫头拥着妇人入内,顷刻之间,将小小的厢房塞的拥挤起来。

  绿儿见得中间华服妇人,忙起身向着妇人行了个福礼,怯怯道,“马娘子万福。”

  那妇人随意“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位华服妇人正是马小娥的姑姑,顾三郎的妻子马氏。

  马氏上下打量着这间厢房。见房中像个雪洞似的,除了两三件陈旧简陋的家具,再也没有其他物什,一个女孩坐在清漆架子床上,面色枯黄,瘦弱娇怯,平常的紧,唯有嵌在脸上的一双眸子漆黑点亮,在黯淡的房中灿然生辉。“三娘子,”她盈盈上前,握着三娘的手笑道,道,“婶子来看你了。”笑容亲切如沐春风。

  顾三娘点了点头,“三婶。三婶今儿怎么来我这儿了?”声音清冷。

  “瞧三娘这话说的,”马氏嗔道,“我这做婶婶的,来看看自家的侄女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她亲亲热热的挨着三娘子坐着,眯了眯眼睛打量少女,见三娘子靠着枕头坐在床头,黄缣中衣洗的发白,领口袖缘明显短了一截。一头发黄的发丝披散在肩后,愈发映衬的一张脸蛋尖尖的,握着的手不觉紧了紧,只觉其中腕子透出微微暖意,愈发显得细瘦伶仃,十分可怜,面上不由显出一分恻薄之色,转头怒斥绿儿,“三娘子是我们顾家二房留下的唯一骨血,要紧不过,春桃,你是怎么伺候的?”

  绿儿惊惶的屈膝下去,磕巴道,“奴婢……不是春桃,奴婢……是园子里洒扫的绿儿。”

  马氏怔了一下,微微尴尬,“那春桃人呢?”

  “马娘子,”婆子上前一步,小声禀道,“春桃在园子里给几位小娘子推秋千哩!”

  马氏噎了一下,她不愧在顾家以温厚圆滑称名,很快就又恢复了寻常神色,热络道,“三娘子,今儿天气不错,园子里春光正好,三婶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她直起身子,转头吩咐使女,“还不服侍三娘子梳洗。”

  两个留头的使女细声应是,上前服侍顾三娘。

  婆子在帘子下听了前堂小厮的传信,挥了挥手,悄步赶到马氏身边,在马氏耳边轻轻禀道,“娘子,大娘那边派人来催,说是贵客已经在堂上等了好一会儿了!”

  马氏目光微闪,点了点头,“知道了。”转头看向三娘子。

  三娘子已经在使女的服侍下重新梳洗打扮,换上了新春裳。撒花黄绫衫子明俏服帖,六幅百褶茜裙长而艳丽,这套春裳本是马氏为自己的女儿四娘子准备的,式样为湖州时兴,料子也用的是上好吴绫,色泽也十分鲜亮,此时套在三娘子身上,袖子,裙裾都拖出来了一小截,空荡荡的,非但没有映衬的三娘子的人才精神,反而越发有零落之感。

  马氏心头微微一酸。

  算起来,三娘子和四娘子同年,还要大着半岁,身量却比四娘子小了这么多。

  一时间,饶是她素来信奉“各人自扫门前雪”,也觉得有些可怜。回头拭了眼泪,露出慈爱笑容,“三娘子也是大了,”取了一根红头绳,为三娘子挽了一双伶俐的丸子,将三娘子枕边的黄铜鱼形挑簪亲自为三娘子簪上,退后一步,打量着三娘子,赞道,“我家三娘子可真漂亮!”

  “三娘呀,”她揽着三娘子,亲昵道,“婶子跟你交待个事儿,待会儿堂上会有一些贵客,他们许是会问你一些话,你可记得要说家里的好话呀!

  顾三娘垂下眸,遮住琉璃眸色,应道,“好。”声音清冷。

  今日一早,有一位梁官人登门,指名求见顾二郎孤女三娘子。顾家人惊疑不定,大嫂崔氏为顾家主妇,在堂上操持待客,托自己走一趟带三娘子过去。马氏一路行来,心中猜了各种情形,终究猜不透要领,想了想,再次弯腰伏在三娘子耳边,慎重叮嘱,“三娘,你是顾家的女儿,是顾家把你养大的,你要记得顾家的恩情。说话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可好?”

  顾三娘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一眨,过了一会儿,方笑道,“我知道了!”

  马氏在她清亮的眼波注视下微微一怔。

  说起来三娘子容貌是顾家姐妹中最盛的,虽然因为这一年的卧病而折损了,却有着一双极为出色的眼睛,形如荔枝大而清亮,瞳仁凝黑有神,不说话的时候,静若琉璃。马氏看着三娘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些微微不安的感觉。但事到临头,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得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走吧。”

  她转身向外行了几步,回头见三娘子并不动弹,奇问道,“三娘,你怎么不跟上来?”

  “三婶大概忘记了吧?”顾三娘双手置于膝上,姿态端正娴雅,抿嘴笑着,“三娘自大半年前从假山上摔下来,已经是没办法站起来走路了。”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交待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马氏脸上一红,尴尬道,“婶婶最近记性不好,倒是真的忘记了。”转身吩咐婆子,“抱着三娘跟上来。”

  婆子应了一声“是”,上前抱起了三娘子。

  三娘子伏在婆子怀中,身子轻盈的像是一张纸一样。

  大父去世两年后,自己早已经被家中上下遗忘,今天却忽然又记起,巴巴儿劳马氏亲自上门,亲切相待,甚至为自己换了新春裳,想来是因了马氏刚刚提到的“待会儿会问自己话”之人。这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而来,又想要对自己做什么?

  三娘子一时想不明白。

  她是顾家二房独女,顾二郎少年时血气方刚,随镖师学了一身好武艺,竟生了闯荡江湖的心思,在十六岁的一个雨夜,偷偷的溜出了顾家。大父顾颍气的摞下话来:从今而后,顾家再也没有顾成勇这个人。此后十多年,二郎一直没有回老家,只是偶尔有一些家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寄回来,捎了一些银钱。

  建兴十年(周94年)一个秋夜,风雨大作,待到第二天打开大门,就看到一头栽倒在门前的顾二郎,面色苍白,身上滚烫,腹间的刀伤尚豁着一个大口子,手中却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婴,闻声而来的顾家二老只听得二儿子交待了一声,“孩儿不孝,这孩子……请二老帮忙照顾。”便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这一睡,顾二郎再也没有醒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顾颍老泪纵横,将顾二郎的尸骨葬入祖坟之后,便抱着女婴当众宣布,这个孩子就是二郎唯一的骨血,顾家的第三个孙女——顾三娘。

  顾三娘生父早亡,生母不明,随着大父大母过日子的时候,倒还得了几分照顾,待天册四年(周98年),大父大母相继过世,顾大郎在老宅前面起了座新宅,带着全家搬了过去,留在老宅的三娘子便渐渐被人遗忘。

  三娘子年纪虽小,倒也有几分敏慧。她知自己一介孤女,无人依靠,便着意讨好大伯母崔氏,求得崔氏三分欢心,又善待使女春桃,苦心经营,日子虽平淡,倒也过的下去,想来,若非去年春上那场事情,终究能平平安安的长到成年,在叔伯的操持下,嫁给一个男子,也许那个男子会平庸,或者贫困。但终究能够白头偕老。

  却偏偏,去年春上发生了那件事情。

  三娘子的目光微微一凝,隐住惨痛。

  马氏领着三娘子出了老宅,进了新屋后门,园子中早春的鲜艳景色顿时全都拥到三娘子面前来。三娘子被兜头的南风吹的狠了,用袖子掩了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咳的双颊艳红,眸中水光盈盈。

  那是天册六年四月初十,那一日,顾四郎迎娶邻县解氏,顾家大摆酒宴,十分热闹。待到太阳落山,贺喜的乡人都走净了,她从顾家新宅回老宅,经过园子中的假山,起了玩心,爬上假山玩耍,一个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那一个春夜,是她一辈子都没有法子忘记的噩梦。

  早春的夜尚有一些寒凉,顾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伯和大伯娘一日迎来送往,早早就歇了;四叔抱着刚刚娶进门的四婶解氏一夜春宵,洞房花烛汩汩燃烧,至天明方才熄灭;连下人都得了添加伙食的酒菜,烫一盏酒吃饱喝足。唯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假山之下,被寒凉的夜风吹了一宿,只觉得漫天的星星都是要吃人的眼睛,盯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四下里的树木在夜色里轮廓看起来仿佛搏人的狮虎,可怖非常……。到了半夜,就迷糊起来。等到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发起了高热。

  大伯请回来游医开了一张风寒方子,草草包扎了伤处,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三个月,才渐渐好了过来,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孤女的日子本就难熬,最后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了,她也就越发难过。大伯娘不耐烦养一个腿残的侄女儿,连面都不肯露,仆妇看着主家的态度,渐渐的也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她孤零零的待在老宅子里,慢慢的,顾家上下便都忘记了,家中还养着一个二房孤女。

  三娘子噙住了眸子中薄薄的水光: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没有意外,她将被困在那间老旧的厢房中,无人问询,静静凋落。却没有料到,在这样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变故忽然到来。三婶马氏掀开帘子来到自己的屋子,带着射入满室的阳光,衣着光鲜,笑语盈盈,吩咐自己出来见客,和声细语。

  究竟是什么人,让顾家上下这般慎重对待?三娘子心中好奇,胡乱猜测,却不得要领,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心口微微一跳。

  她从小就没有阿娘,阿爷临终的时候没来的及交待,顾家上下自然也不知道她的阿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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