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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_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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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见房门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之声,顷刻之后,房门开闭,掩住最后一丝光亮。

  太阳渐渐坠于西山,苍茫的暮色笼罩住整个大地,三娘子靠着床柱,将自己隐藏在房中烛火的阴影中,侧影孤清。

  床柱上着光亮的黑漆,绯色桃花衾丝质柔软,洗净后晾晒干爽,散发着淡淡的太阳气息,驿站上房显然驿丞花过大工夫收拾,舒适温暖,她却在锦绣拥衾之间,忽然觉得有些冷。这位俊秀的青年先生为人周到,照顾自己的起居、饮食无不妥帖之处,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很妥当,没有任何问题,她却不知怎的,心底深处一直觉有一种淡淡的不安。三娘子也一直劝自己想多了,直到刚刚自己询问梁七变身世的时候,才终于发现问题的所在:

  ——梁七变对自己没有足够的尊重。

  梁七变在自己面前微微低着头,手垂直的放在身体边,言语温文轻缓,一切作态都是奴婢侍奉的模样,但他的心中并不真正认为自己是主子。他代表主人认下了自己,却还没有将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主家娘子看待。

  察觉到梁七变的态度,三娘子觉得十分难受。从理智上来说,她理解梁七变的做法。他毕竟只是主家的一个奴婢,虽然奉主家之命来到乌程,通过顾家人供词和长命锁的信物证实了自己的身世。但他的认可并不能真正代替主人。对于他而言,只有自己到了京城后,得到主家的真正承认,才能成为他真正需要尊重的主家小娘子。

  三娘子陡然察觉到一个事实:自己虽已经脱离湖州顾家,却还没有得到新的亲人的承认,成为新家庭的一员。在这段长长的路上,自己既不是湖州顾家之女,也没有归入新的家族,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没有身份的孤女。甚至,若她到达京城之后,得不到亲人的承认,可就真的是无处可归,只有死路一条了!

  三娘子倚着床头,抱紧自己的双肘,觉得有一丝冷风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寒冷彻骨。她于今天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本该是万分惊喜,锦绣繁华的未来生活图景在自己面前铺展开来,充满天真灿烂,无忧无虑。梁七变的疏淡给了她的热望浇上一盆冷水,这才忽然想明白,原来,与新的亲人相认一同带来的,并非全都是喜悦欢乐的东西。未来新生活光明灿烂的景象之下,还隐藏着很多细密事物纠葛。

  明白了这一点,三娘子在这座乌程驿站空荡繁适的上房中,竟忽然感到一丝晦涩。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三娘子忽觉得额头一暖,抬起头来,看见绿儿关切的脸。

  “三娘子,你没事吧?”绿儿微微担心,伸手试自己的额头。

  三娘子将心中晦涩情绪丢到脑后,朝绿儿嫣然笑道,“我没事。”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希望总是要比绝望好,不是么?

  “小娘子,”罗姑姑在上房正中盈盈而笑,朝着三娘子福了福身,恭敬道,“你身边已经有了绿儿服侍,只绿儿一个人手还不够,奴婢再配了一个丫头侍候你起居,”她转身吩咐道,“赤儿,过来参见娘子。”

  朱衣垂髫的小侍女上前来,跪在地上恭敬的拜道,“奴婢赤儿见过顾娘子,娘子万福。”

  “起来吧。”三娘子点了点头,“劳姑姑费心了!”

  “这些都是奴婢该当做的。”罗姑姑眉目不抬,毕恭毕敬道,回过头来,命几个小侍女捧上托盘,

  “先前虽为娘子备下了些许衣裳,因着没有娘子的身量,尺寸上有些不大合适。如今娘子接回来了,奴婢带着几个丫头赶工,为娘子赶工改出几套来。娘子便请收下,上京的这段日子换洗着用着吧!”

  三娘子感激道,“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哪里用的着姑姑这样费心血?姑姑这样,实在让我心里感激。”

  “娘子您说哪里的话,只要娘子过的舒适些,奴婢便是做再多也是应该的。”罗姑姑笑道,“天色不早了,明儿个还要启程,娘子今晚好好歇歇,奴婢先告退了。”

  “姑姑慢走。”三娘子点头道。

  夜色如水,烛火在房中跳动,跃起欢悦的火花。三娘子也觉得有些疲累,打了个呵欠赤儿瞧着她的神色,机灵上前问道,“娘子,可要奴婢服侍你歇息?”

  三娘子点了点头,“也好。”

  盛满热水的铜盆沉重,绿儿一路从廊下端了过来,置在床踏上,正要上前服侍三娘子,赤儿麻利上前,抢在绿儿前头,跪坐在床前,掖起三娘子的衣袖,将帕子浸在铜盆热汤中,拧了半干,伺候三娘子净面手足。

  绿儿被挤在一边,看着赤儿手足伶俐,服侍手法清爽麻利,不觉眼花缭乱。不觉心想:原来伺候人竟有这么多般讲究。自己从前在顾家时,也曾伺候过三娘子盥洗,本以为胜任服侍三娘子的任务已经是足够了,如今见了赤儿服侍这般细致妥帖,忽觉自惭形秽起来,只觉自己万般粗陋,缩手束脚,竟有些不敢上前了。

  三娘子也略略有些惊奇,问道,“赤儿,你到我这儿之前,是做什么的?”

  “奴婢本是湖州刺史府上的小丫头,”赤儿笑吟吟答道,她正伺候着三娘子手脚凃施香泽,动作轻盈柔软,闻言抬头盈盈一答,赤儿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分外明媚,脆生生道,“罗姑姑到湖州的时候,挑中了奴婢和紫儿,奴婢便跟过来伺候了。”

  赤儿伺候着三娘子褪了外裳,扶着她在床上睡下,扯好被衾,放下外头的帐子,最后用暗色灯罩罩住烛火,盈盈一笑,“娘子,奴婢们告退了。”将丢了帕子的铜盆丢给绿儿,抱着三娘子换洗下来的衣裳要退出门去。

  三娘子急急支起身体,吩咐道,“把里面的那支鱼簪给我。”

  赤儿一怔,不明所以,绿儿上前,将那支黄铜鱼形簪塞到三娘子手中,挨着三娘子耳边轻声道,“知道这是你大母生前留给你的,我之前就特特收起来了。”

  三娘子手中攒着光亮的铜鱼簪,心中安定下来,抬起头来,朝着绿儿一笑。

  赤儿略怔了怔,转过头来,望向绿儿一眼,目光晦涩。与绿儿一道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阿爷是中古时期中国人对父亲的称呼。《木兰辞》中有诗句: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这儿爷娘就指的是父母。

第7章 敢辞岁月久(之入京中)

  驿站夜色静谧,三娘子睡在床上,睁着眼睛瞧着头顶帐幔,素青罗帐在静夜中轻轻伏在那里,恍如烟云。

  短短的一日之间,她的前半生被全部颠覆,未来的生命竟是陌生,举足走出去,不知道遇见的会是什么。她本不缺乏面对新生的勇气,但前路一片迷茫,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月色中天如水,三娘子以为她会辗转反复,事实上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三娘子在沉睡之中做了一个梦。梦中一片花团锦簇,鸟语花香,恍若神仙之境。一对英俊的男女立在花丛之中,面容慈爱,朝着自己弯下腰张开双臂,喊道,

  “孩子,我的孩子……”

  三娘子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楚阿爷阿娘的容貌。然而阿爷阿娘脸上却被一团明亮的光芒笼罩住,模模糊糊的,她拼命睁大了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楚。只是他们身上传来的气息是那么的温煦、慈爱,她一瞬间便沉浸在其中,只觉得心中委屈非常,想要扑到他们怀中,放声大哭,“阿爷,阿娘,我好想你们。你们怎么才能找到我呢?”

  三娘子的泪水打湿了瓷枕,不知不觉间,天明欲晓,太阳挂在桃花梢头,晨露依稀,门外赤儿已经侯在外面,轻轻问道,

  “娘子,可醒了?”

  她从床上支起身,吩咐道,“进来吧。”

  听得门“吱呀”一声,赤儿和绿儿捧着铜盆和手巾进来,绿儿打起床上的素青罗帐子,赤儿撸起了中袖,在铜盆里拧了帕子,替三娘子净面,取了香泽为三娘子抹上,又捧了一个红漆匣子出来,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的一对玉臂环,伺候着三娘子戴在手腕上,笑吟吟道,“这对玉臂环是湖州宋刺史送上来的,玉料是和阗玉,十分名贵,连接的兽面金合页其中一枚可以打开,方便脱卸呢。奴婢在刺史府上伺候的时候,听府上胡管家说,别看只是一对小小的臂环,要价可是要一千贯呢!”

  绿儿抽了一口气,敬畏的看着三娘子腕间的玉臂环,金镶玉臂环玉料温润,兽面金页吐着咄咄的光华,看上去耀彩生辉。她和三娘子从小俱是在湖州顾家长大,从没有见过这么昂贵的首饰,一千贯银钱,在贵人生活里不过是一对臂环,但在穷人眼中却是一辈子也花用不满的财富。

  三娘子听着也有几分讶异,却压在心中,略微一晃,让臂环落在袖底,腕细如雪。

  “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用了朝食,这就上路吧!”

  赤儿和绿儿齐声应了,取了朝食摆在案上。驿站有意奉承,这一份朝食备的极为丰富,一盘炒鸡子、一盘豆腐切丝,一盘鱼干脍、一份莼菜羹,最后是一碗红粳稀粥,端的是琳琅满目,赤儿捧了一个青瓷盏,送到三娘子面前,沥声道,“娘子请用。”

  三娘子接过瓷盏,揭开盏盖,见淡紫色汁液盛在盏中,清新醇厚,尚散发着浅浅的香气,不觉心中微喜,启唇轻啜了一口,觉得汤汁入口有甘甜中泛着一丝苦涩,眉目微微颦起,不愿失仪,忍耐着咽了下去。一旁觑见的赤儿忍不住“颉”的一声短促笑出声,唇角微微抿起,按着心中的轻视笑道,

  “顾娘子,这是紫苏水,是贵人们用来餐前餐后漱口的!”

  “呀,”三娘子惊呼一声,尴尬至极,苍白的脸色上渐渐泛起红晕,犹如抹了一层胭脂。赤儿怔了一怔,为三娘子容光所摄,一时竟不敢再笑,慢慢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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