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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_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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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大周宫廷惯例,册封号前的公主身边当有一个乳娘,两个教养姑姑,两个大宫人,四个二等宫人,八个小宫人。太皇太后打算按着这个标准给阿顾配齐了,阿顾却辞了,只道自己又不是正经公主,在这些上头自该退公主一步。她小时候的乳娘在她一岁多走失后就已经被遣走了,如今她身边只有太皇太后赐下的陶姑姑、赖姑姑、金莺,丹阳公主赐的绣春,以及她自己的碧桐。便以赖姑姑和陶姑姑两位姑姑充当了教养姑姑,以金莺、绣春充作大宫人,碧桐便作了二等宫人,宫中又送了六个小宫人过来,分别唤作纱儿、罗儿、绢儿、绫儿、绨儿、绡儿,都是十二、三岁年纪,生的机灵可喜,如今叽叽喳喳的在下面奉承着,於飞阁充满了热闹欢快的气息。

  “娘子,您年纪小,这殿中的帷幕须得用娇俏色泽,”绣春笑着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向尚宫娘子索鹅溪绢,记得要吩咐一句,定要要湘妃红的小鹅绢才成。”

  “绣春姐姐,”小宫人罗儿好奇问道,“我只听过鹅溪绢,这小鹅绢是什么?”

  绣春微微一笑道,“你既知道鹅溪绢,便当知道,宫中用品大多取自各地贡品。绢中最贵的,便是巴蜀的鹅溪绢。只是鹅溪绢之中,也是分着等的。鹅溪本地所产的绢都能唤作鹅溪绢,但只有手工最好的织娘用最上等的蚕丝纺织出的绢,才能唤作小鹅绢,小鹅绢十分金贵,每年贡入京中的,不过百匹。用做帷幕,看起来十分飘逸!”

  阿顾怔了怔,皱眉道,“既然这小鹅绢这般贵重,用来做帷幕未免太浪费了,还是算了吧。”

  “娘子放心便是。”绣春自得笑道,“这小鹅只是宫中女眷约定俗成的叫法,在州县进上来的贡品中,统一记做鹅溪绢,并无高下之别。如今圣人还在先帝孝期,宫中没有高位妃嫔,太皇太后又素来不爱鹅溪绢,凭着小娘子您的圣宠,一匹小鹅绢还是能要到的。旁的便算了,这殿中的帷幕是咱们的门面,是绝对马虎不得的。”

  阿顾听得如此,方不再多说。

  绫儿捧了一叠大字从东次间中走出来,“娘子,这些大字收在什么地方?”

  “小心着些儿,”碧桐连忙唤道,上得前来,接过绫儿手中的大字,道,“这些大字可要好生保存。里头一部分奴婢还要整理出来,明儿送到甘露殿去呢!”

  “甘露殿?”绫儿的手一哆嗦,仰头疑惑道。

  甘露殿并非内宫中一般的宫殿,乃是大周历代天子的起居的宫殿。天子除每月初一、十五在太极殿中举行常朝外,平日便从朱明门、两仪门进了内宫,在两仪殿接见朝臣,在甘露殿读书、书写。每日有大学士在甘露殿侍讲,随时准备供皇帝顾问。在后宫宫人眼中乃是圣地,有多少宫人在太极宫中待到白首苍苍,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可能踏进甘露殿一步。

  “是啊。”阿顾瞟了碧桐一眼,笑着解释道,“我正随着圣人学书法,圣人时常要批改我的功课。”提及功课,她伸手挠着额头,也有几分头疼,开口抱怨道,“九郎最是严苛了!这一路赶路的时候,已经累死了,他还扣着要求人家每天临八十张大字,一张都不给少,要我回宫后收整收整,一并给他送过去。说如果我糊弄他了,一定会罚我。”

  “瞧小娘子说的,”金莺上前一步,掩口笑道,“娘子这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天下有多少人指望着圣人亲自指点他的书法,都不可得。如今圣人可是手把手的教你书法,你还有什么好嫌的?您这话若是说了出去,不知道要得多少人羡慕呢?”

  阁中几个小宫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尽皆失色。她们本来自知道这位小娘子乃是丹阳大长公主独生爱女,极得太皇太后宠爱的。如今方知她竟也是圣人面前的小红人,能得圣人亲自教授书法的。此后在阁中待阿顾更加恭敬,乃是后话。

  罗儿捧了几匹湘妃红的恒春罗回来,拜道,“娘子,沈尚宫说是小鹅绢已经没有了。命我取了同色的恒州春罗回来。”

  绣春愕然,“怎么会没有了呢?”

  “尚宫说,今年春上鹅溪那边蚕桑发生了瘟疫,小鹅绢贡上来的很少,如今库中已经没有余存了。若是作帷幕的话,恒州春罗也是很好的,待到来年蜀地上贡小鹅绢,再给於飞阁送过来。”

  绣春勉强笑道,“恒州春罗确也是极好的。恒州春罗分为初春,仲春,晚春。初春太涩,晚春太艳,唯有仲春罗,才是最好的。但因是帷幕,用了早春罗反而另有一番风味!”

  阿顾笑着道,“既如此,就用早春罗吧!”

  太极宫西侧的望仙殿中,唐贵妃倚在银制熏笼旁,殿中宦官连理子进来,在她耳边轻轻禀报,“娘子,江太嫔在殿外求见。”

  唐贵妃眨了眨眼睛,“江太嫔,哪个江太……”陡然明白过来,倏然变了面色。“竟是那个梅妖,她也从东都回来了?”

  连理子道,“正是曾去了东都上阳宫的江昭容,这一次,圣人和太皇太后回长安,她也从东都跟着回来了。”

  唐贵妃面色变幻不定,“想不到,她竟然也回来了!太皇太后倒真是将三郎的话记到心里去了。”她在罗汉床上坐正了姿态,挺直背脊,傲然道,“宣她进来吧。”

  “是。”

  连理子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唐贵妃便见了一个轻盈的身影入殿,踏在殿中的乳白色波斯地衣上,如同雪地里一袭清灵的绿萼梅,抬头望了她一眼,顿了一顿,方福了福身,“臣妾见过太妃,太妃万福。”姿态清灵优雅。

  唐贵妃望着江太妃,过了好一会儿,方出声道,“梅妃,自建兴年间一别,我们也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江太妃静默了一会儿,方道,“是啊。整整十年了。”

  “不知梅妃今日前来望仙殿见我,有何贵干?”

  “妾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太妃娘娘。”

  “有事相求?”唐贵妃笑的十分明艳欢畅,“宫人素来说,梅妃高洁,少有求人之时,如今竟然求到我的头上,倒真是奇事了。不知所求何事。

  江太妃立于殿中,“当年我引退上阳宫,便已经没有了争宠之心。如今,神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了,就更加淡薄清心。只因担忧弟子的缘故,这才离了洛阳跟着太皇太后回了长安。听闻张尧的《惊鸿图》如今收在娘子手中,因着这张《惊鸿图》是妾极喜欢的一张画作,妾还请娘子割爱。如果贵太妃愿意,妾愿以手中珍宝相换。”

  “原来你想要的是《惊鸿图》啊,”唐贵妃立起身来,走了几步,来到太妃面前三丈,打量着江太妃清艳的容颜,唇边笑意含着一丝古怪意味,“那张《惊鸿图》我倒的确是见过的。”顿了一顿,话音一转,“可惜,那张图被我一把火给烧了。”

  江太妃面色一变,过了好一会儿,方忍耐平静下来,“娘子若不肯见赐,直言便是。又何必虚言相诓?妾已是打听过了,当日,万年人施不拖进献《惊鸿图》到先帝面前,却被娘子索去,压在箱子底部不肯再见,如何会突然之间想起特意将它取出来烧了?”她眉目一黯,淡淡道,“你我当年虽有争宠旧事,但我已然退居上阳宫十年,且如今,神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了,我们还能争些什么?我想要《惊鸿图》,也不过是做个念想罢了。你又何必不肯成全?”

  “梅娘子说的倒是很好听,”唐贵妃拍了几下手,“你若是早些日子来,说不定我也就将图给你了。只可惜,那张图却是真烧了,在先帝刚刚驾崩的时候,我心绪不好,恰好见了那张图,一个冲动就烧了。如今,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没法子变一张《惊鸿图》给你。”

  “你——”江太妃一时恼怒至极,她对这张《惊鸿图》寄托了太多的感情,如今陡然得知《惊鸿图》已经毁在了唐贵妃的手里,一时之间,心灰了大半,冷笑道,“唐真珠,你我当年,虽同为神宗皇帝的妃子,但我早早退引,并未真正与你相争。你便这么见不得人好,偏要难为我么?”

  唐贵妃的面上露出哀艳的笑意,“我为什么要见你好?三郎是我的三郎,他虽时刻在我身边,心中却始终有一席地方,记挂着你,我抹不掉三郎心中的印记,倒恨不得你死了才好。莫说《惊鸿图》被烧掉了,便是它现在还在,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三郎对我发过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什么时候见过比翼鸟有第三只,连理枝生出第三枝的?我烧了它,又有什么错?”

  江太妃怔了片刻,心思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方看了唐贵妃一眼。目光中带着冰凉的意味。

  “唐真珠,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没错?神宗皇帝的清名因为你而沾上了污名,单凭这一点,你便是万错不得赎。”

  “你胡说,”唐贵妃神情稍稍慌乱起来。

  “我哪里有胡说了?”江太妃瞧着唐贵妃笑容轻谑,“神宗皇帝因你之故,日后在史书上免不得被写上一笔女色惑人。因着你,先帝与兄弟不睦生隙,此后半生难以弥补;因着你,先帝废了三个无辜壮龄皇子,日后纵然痛悔,终究难以追回过错。这些都是因着你的缘故,如今,神宗皇帝已经躺入泰陵之中安息,到现在,你竟然说你什么都没有错?”

  唐贵妃浓艳的眸子里露出了惊惧神色,“我才没有。”

  江太妃瞧着唐贵妃,她一身容颜浓秣,站在华丽的望仙殿中,惊惧的像一个孩子,天真而又孤独。她本是尘世间最美的作品,需要一个人精心呵护护持,方能在这俗世中开怀生活。但如今,那个护持着她在这尘世中无忧无虑生活的男子却已经不在了!

  忽然之间,她的心情变的心平气和起来。瞧着唐贵妃道,“唐真珠,我不想跟你斗。你却把我当做此生最大的对手,一直想将我踩在脚底下。我本不想和你计较,但你却逼人太甚。既如此,我又何惧?先帝虽然没了,但我们的人生还没有结束。这场人生的上半场,你是赢了,但下半场却还没有结束呢!我便坐在这太极宫中,等着看,我们两个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言毕,转身离去,湖水绿一样的裙裳拖在望仙殿地衣之上,犹如碧波之上的花朵。

  唐贵妃怔怔的望着,颓然的坐在身后的美人榻上,眼角余光扫过殿中帷幕之后露出的一抹绯红色泽,猜到了来人,不由心中微恼中生出一丝亲昵,压低了声音唤道,“阿燕?”

  姬华琬吐了吐舌头,掀开帷幕扑了出来,“阿娘,你怎么猜到是我在那儿?”

  唐贵妃闭着双目,容颜中有一丝疲惫,却依然焕发出惊艳的美感,懒懒道,“除了你,这望仙殿中还有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偷听?”

  “咯咯咯,母妃真是聪明!”姬华琬畅然欢笑,将自己的身子倚在唐贵妃的怀中,亲昵而依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好奇问道,“母妃,这位梅妃,你很忌惮她么?”

  “胡说,”唐贵妃霍然坐起,陡然拔高声音,“她有什么值得我忌惮的?”

  “我唐真珠得神宗皇帝独宠,她被我挤兑到东都上阳宫,十年来都不能见君一面,这样的一个小小昭容,有什么值得我堂堂贵妃计较的?”

  姬华琬怔了一怔,没有想到母妃竟然因为自己不经意的问语这样激动,连忙安抚道,“好,好,你不忌惮她。”却在嘴里轻轻咕哝,“真不忌惮,干嘛要烧了那张《惊鸿图》?”

  她的后一句话的声音虽然放的十分的轻,但唐贵妃离她十分的近,竟是听到了,怔了怔,美丽的眸光忽然迷蒙起来,记起了神宗皇帝弥留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姬琮的病已经十分的重了,躺在寝殿神龙殿的御榻上,瘦的几乎脱了形。只一双眸子依旧深深的落在自己身上,握着她的手,笑着道,“妙儿,看起来我们不能够继续相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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