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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后悔了_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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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病就这么一日拖着一日,眼看着出气比进气多。齐允寿每日早早守在堂屋,亲奉汤药,不敢走动,用几口粥几块点心便是一整天。莫说年过半百的身子,便是这心里头也有些撑不住。倒并非久病床前不耐,只是齐允寿应着名儿是齐府大老爷,实则是做了一辈子的公子。自小聪慧异常,十月开口,三岁识千字,六岁便在翰林院中与老学究们辩驳,世人皆叹文曲再世。齐老太爷自是最为得意,实指望他博览群书能博古通今,却不曾想越长大越成了书痴,终究读成了书虫,只认得书。当年十四岁一甲一名高中会元,先皇听说是翰林院齐师傅的大公子,十分赞赏,本是要钦点状元委以重任,谁曾想殿试之上,齐允寿拙口笨腮、木讷不敢言,全然不如文章上的锦心绣口。先皇大失所望,惜才之心不得已,点做榜眼,放到翰林院下的书院编书。

一个榜眼,一个闲职,齐允寿算是给老父做了交代,从此鱼儿归水,只钻书堆,再不曾在世上露面。曾经是凡事倚着老父,只要有书,万事足以;老父走后,有老母亲掌家坐镇,并有二弟帮持,遂齐允寿从不曾当真为着什么事烦恼,做过什么主。谁曾想,二弟罹患恶疾先走一步,三弟远在他乡,如今老母亲又病危在床,真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夜里齐允寿长吁短叹,不成寐,一坐就是大半宿。姨娘方氏瞧在眼中不免心疼,为他披衣奉汤,软声开解。因劝道:老太太年过古稀已是高寿,如今亦尽了人事,儿孙们只能求福。与其空坐着发愁叹气,不如张罗身后之事,冲一冲,若是冲好了自是大家的福,若是当真不好了,亦不至手忙脚乱,弄得不好给人瞧了去,不说儿子伤心不支,倒似不懂事、不够尊重。齐允寿不觉悲从中来,仿佛天地四面坍塌,哽咽难言。

方姨娘瞧着脸色,又道:虽说三老爷说话儿就到了,可他毕竟不曾在金陵久住,人生地不熟,凡事还是得咱们府里操持。场面上的应酬自是有老爷您和天佑,剩下的事不如交给天悦,一来横竖祖坟早就派好,外头的杂事由他张罗,里头自然有大太太二太太,我在一旁也帮持着,再不会有错;二来孩子大了,也该历练历练。齐允寿听了,无他法,又觉安排得极是,便道:明日我与你太太商议便是。

次日一早,齐允寿便来到大太太房中。阮夫人将将起身,正捡着衣裳,一听这话,心中不大痛快。这姨娘原是家学一位师傅的女儿,因着一手漂亮的小楷书常为书本做批注,一天入了这书呆子老爷的眼,便勾了魂儿,又约了几篇文章来去,木讷之人按捺不得竟是未见人就到父母处去讨要。巧不巧的当时阮夫人自己身子不济,便只得应了,将她纳进了门。原以为穷酸书生家出身必是中规中矩,谁曾想这女子极会撩人,哄得这呆老爷千好万好。到今日,自己膝下只有儿子天佑,虽说是长房长孙占尽势头,可那边却是一个又一个地生,先是儿子天悦,又添了女儿秀筠,老了老了前几年竟是又生了个小的天旭。原先还知道收敛从不插手府中事,如今儿子大了,知道动手了。只是这如何是争得的?却如今天佑忙,分不了身,当下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不如就给天悦,老太太丧礼事大,不出岔子才怪!遂阮夫人赔笑道,也好,就依老爷的。见夫人应允,齐允寿更觉此事甚周到,放下心来。

齐允寿又往前头去瞧过老太太,这便将天佑天悦兄弟二人叫到了自己房中商议。天佑一听皱了眉,这是大事,天悦一人如何撑得住?天悦倒似平和,只道,大哥放心,这不是还有二哥么?二叔的丧礼不就是他一手张罗的。天佑摆手道:不提倒罢。二叔是官中人,丧礼是有例的,天睿不循例办得如此张扬,如今官中尚有微词。老太太身上有诰命之封,又是咱家老祖宗,他又要折腾得怎样?老太爷身为翰林师傅,一生清廉,如今朝中同僚仍在,差池一分都使不得!更况,三叔将将领了圣命外任西北,此时再张扬生事,不知深浅,坏了事谁担待得起?齐允寿闻言吓得一身冷汗,赶紧道:天佑所言极是,此事不必牵扯天睿,还是你兄弟二人操办,一定要小心行事。天悦挣了挣眉,没再做声。

而后父子三人传了早饭,边吃边议。眼下最当紧的一是寿衣装殓,二就是摆布道场。有传道,道场器乐一起,经文广诵便阴阳相通,来索命的无常被拖延,为一口残息的人与阎王再通融几年阳寿。寿衣一事老太太早有预备,至于棺木,天佑道待他今日办差后亲自去寻,齐允寿拦了,说也交由天悦去办。天佑应下,只又嘱咐:先循例,去年转运使韩大人家老太夫人是如何操办,咱们要更收敛,切莫逾矩。

三人正说着,就听院子里吧嗒嗒急匆匆奔来的人声带着哭腔:“大老爷!大老爷!”齐允寿大惊,猛起身,一阵头晕脚软。天佑天悦赶紧扶了,便见帘子外扑进一个人,三人定睛瞧正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双玉,天佑紧问:“出什么事了??“

“大老爷!大爷!三爷!”双玉连哭带喊,“大太太让您们快去瞧瞧,睿二爷带了个疯癫老和尚来要给老太太下火针呢!大老爷……”

  ☆、第7章 贵人相助

双玉的哭喊搅得齐允寿一股急火,推开两个儿子拔腿就走,天佑天悦赶紧跟上。

这一路,齐允寿心里火烧火燎。二弟允康家的这位小侄天睿打小就是个惹祸的猴子,家学里的师傅被他气走无数,便是圣典经书在手也能把出一副浪荡的样子!一府上下简直是无孔不入,折腾得神鬼皆愁!想来当年二弟亦是忍无可忍,毕竟在官中统管江南乡试,是一众书生的父母,若是自己的儿子都不学无术,如何服人?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将他撵出门去,原本在府中好歹有约束,这一出去,竟似放虎归山,不几年便名声大噪。齐允寿自认并非清高不屑商贾,只是典当与古玩,此等肆人之奢欲与苦困行“辩”“诈”之术,怎该是读书人家子弟当为的?二弟撒手而去却偏偏把这小爷招了回来,如今落在他肩头,如何招架得住?

提起齐天睿,齐允寿心中似堵了一团乱麻,连那传话中的细症都不及琢磨,脚下只赶。三人匆匆来到福鹤堂,石阶上已是传来房中争执,只听得大太太阮夫人的声儿不知是挑得太高还是气得发抖,颤巍巍地变了调:“你倒不必与我摆你那小爷的架子!老爷们都还在,哪里就轮到小辈来指派!你当是你在外头那三尺的铺子?!”

一家子再不睦和总还顾着大家的体面,虽说偌大的齐府几年前便由阮夫人当家,威严自是,可平日里隔着房又有老太太在,遂与西院二房从来都在面子上铺得平平整整、多有照顾,便是妯娌不亲也断不会去招惹齐天睿。这一听竟是语不择言,甚而有些气急败坏,让门外的三个男人不由得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进了门。

老太太的卧房绵帘紧掩,堂屋上一众人,一边是阮夫人,一边是齐天睿和闵夫人,方姨娘带着小儿子天旭夹在中间,不知所向。众人身后的太师椅上一团东西入眼,定睛瞧,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蜷缩着一个干瘦如柴的小老儿,一顶斗笠破烂不堪、毡片儿似地扣在头上,又破又旧的和尚袍子早已污得瞧不出颜色,一双草鞋赤着脚,粗筋黑甲,简直不堪入目。此刻这小老儿似与堂上全无瓜葛,端着白玉瓷碗咂咂地嘬着茶,热气熏得眉毛胡子湿哒哒的粘在脸上,猥琐至极,莫说佛气,便是一点正经人气都不见!

齐允寿即刻皱了眉,沉声道:“何事吵嚷?”

“老爷您可来了!”阮夫人瞪着眼,一脸的怒气,“天睿不知从哪儿捡了个疯和尚来,要他给老太太瞧病施针!”

“天睿!此话可当真?”

齐天睿心平气和,冲着阮夫人赔笑道,“有病请医,大娘不知何故火起?”

“请医??”阮夫人喝道,“医在何处?金陵城挂了名号的郎中药家咱们哪位没请到?你不见踪影不得知倒罢了,如今竟是从外头捡了这么个腌臜之人来现世!”

“大娘,”齐天睿一挑眉,“横竖能治病便是,倒管人腌臜光鲜做什么?”

“能治病?你怎的知道他能治病?凭他一张嘴说?”都跟你是一般混世的人物不成?!阮夫人噎了一下,硬是把后头半句咽了回去。

“天睿,”天佑上前道,“疯癫褴褛之人,口中天花乱坠不过是江湖讨口饭吃,你竟是当真。他为的是活命,咱们却是要救命,此事岂可儿戏!”

“大哥,敢问您在哪个江湖上行走,见过此人到处混饭吃?”

“你!”

丢下天佑,齐天睿只管走到高几旁,双手捧起一盘果子奉给那小老儿,“可认得这是九华山普救寺上下来的赤脚游僧方济师傅,深山远涧,我是如何请了来的。”

“听你这么说,是有十足的把握?”天佑讥道。

“他又不是神仙。”齐天睿头都不抬,只管伺候那小老儿,“哪来的十足把握。”

众人闻言真真是哭笑不得,一旁的天悦赶紧打圆场,“二哥定是费了不少精神寻了来,此人既是名声远播必该有些真本事。”

“天悦说的是,大老爷,睿儿也是一片孝心。”闵夫人这半日又是心疼又是急,真真是不知该如何为儿子开解。眼看着老太太就是不几日的事,怎的还要寻上来淌这个浑水?齐家个个顶着孝子贤孙的名儿,但凡有个好歹如何能饶得了他?“都为的是老太太,睿儿寻医找药,也是心急。”

“这份孝心倒是难得。”齐允寿应下闵夫人,只又道,“天睿,你口中这位高人,我等都不曾闻得更识不得,他是如何妙手回春亦不过是坊间传闻,是否当真比得过一干大夫也未曾见得。老太太如今……需待将养,请回吧。”

“大伯,”齐天睿起身,正色道,“如此说来,您是执意不肯老太太就医?”

“话怎能如此狡辩?”阮夫人道,“不让他瞧就是不就医?”

“天睿!”闵夫人也喝道,“眼里可还有这些长辈?”

“怎的?”齐天睿巡视众人,“老太太如今进一口气,出两口,一天汤水难进,哪个能告诉我还能撑几日,嗯?大伯,您说,三日?五日?大娘,您呢?七日?八日?有逾十日的么?心里都知道老太太不中用了,陪着跪着熬日子,横竖不睁眼也不晓得你们尽心不尽心,又给谁瞧?若是当真心诚,眼下有这一辙,就该当一试!我是不曾得见这位师傅的手段,却能打包票寻来的是真人!如今,试,有三分能活;不试,一分都没有!”

“老爷,天睿的话虽狠些却也有理,”半天不开口方姨娘终是忍不住,“话都不敢说,可老太太这光景咱们心里都有数,何不一试?成了,大家的福;不成,也……”

“不成怎样?出了事谁担着?”阮夫人瞪着她怒道,“你又哪个眼睛瞧见咱们心里的数?老人福寿都有定数,儿女但尽人事,怎敢做这赌命的勾当?老太太的身子本就有陈年旧疾,如今每日有药,多多少少总能进去一点,慢慢缓过来也未可知,怎敢不明就理、胡乱寻医就药?一旦有失,早去了,儿女子孙如何担待得起!”

“太太,太太……就让二哥哥试试吧。”小天旭在这一通吵嚷中早红了眼睛,哭着两手搀了齐允寿:“老爷,老太太兴许就好了呢……”

凭是孩子的泪,齐允寿依然不能把握,两番话都有些道理,却究竟该如何?若当真如天睿所言眼前这位是再世神医,耽搁了,岂非儿女罪过?可这混世之子行事实在不在他眼中,如何能拿老母亲的命来赌信他这一回?一旦闪失,老人撒手而去,身为长子当家之人还如何有颜面苟活?真真是左右为难。

“原来是怕没人担着。”不待齐允寿开口,齐天睿将话接了过来,“若当真出了事,只管往官衙送我。告我齐天睿不遵长训,悖逆伦理,妖言误诊致人殒命。是监,是斩,我一人扛。”

“你一人扛?”天佑驳道,“闹到官府,齐家的颜面何在?!”

“齐家颜面?”齐天睿冷笑,“那是大哥你的颜面,你要如何涂如何抹,关我甚事?我只瞧得见眼前,眼前老祖宗命在旦夕,耽搁不起!”说着,齐天睿目光巡向所有人,“今儿我把话撂下,让我医,还则罢了;不让医,即刻举官报案!一告供养有缺,二告匿病不医,三告忤逆不孝!我齐天睿奉陪到底!”

“你放肆!!”齐允寿大怒。

“睿儿!”闵夫人大声呵斥,“反了你了!怎敢如此同大伯说话!还不跪下!”

“老爷!大老爷!”正是剑拔弩张,就听外头小厮大声回道:“回大老爷,众位爷,并大太太,二太太:三老爷回来了!“

齐允寿一怔,大喜,随即丢下眼下这一团乱,冲着外头喊:“快请!!”

……

当年老太爷归乡,老三齐允年将将调任户部,踌躇满志,只把一大家人送到了城门外便掉转马头。那一时,都不曾回头再看一眼,不知道白发老父在风中远送,直到马蹄扬起的烟尘散干净,留下黄土的路……

父子一别成永决,两年后齐老太爷归天,齐允年大痛之下丁忧回乡,灵牌前长跪不起,不知该如何告慰老父,曾经的光耀祖宗在一抔坟土前实在不如木讷大哥的朝夕相伴。一腔愧疚都化作极尽的孝来侍奉老母亲,岂料三年后,一纸公文又将他急招回京。当时齐允年曾暗下决心,要尽早辞官回乡。怎奈家国两重,宦海沉浮,开弓焉有回头箭,这一别,老母亲的安康又变成兄弟间的笔墨来往。十多年里,不过是为着做寿匆匆回来过两次。这一回放外任主政西北,西北边境常年骚扰不断,匪患猖獗,齐允年接任后不敢一刻怠慢,拿着一切安好的家书便心思坦然快马奔赴边境。谁曾想半月前尚报平安,这一时三刻老母亲竟是病重危急!

人在危时方知珍重,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一进门扑面来的寒气应着那铁青的脸色,让人不觉倒吸凉气。齐允寿赶紧上前招呼,女人们也吩咐下人速速伺候更衣奉茶,却见齐允年撇开众人一把打起内室的帘子,扑通一声双膝砸地,年逾半百的老儿子扑跪着来到床边。但见老母亲如灯纸般惨白、枯干,不觉嚎啕出声:“母亲!母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床上人牙关紧闭,静得已似往生,一盏油灯真真燃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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