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_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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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王能不着痕迹害死一个郡王,他想杀我,是绰绰有余。没想到这样的情分今天都算是尽了。从今往后,不堪回首。

  紫宸殿内森森铁甲,寒气逼人,那些温柔缱绻的纱帐,恐怕是雍王他们觉得怕有埋伏,统统绞了。我冲到阿毓的榻前,去抓他的手,阿毓脸上血色褪尽,比我上次来还更甚,浓黑的睫毛下宛如死亡的阴影。衣袍上全是干透成浓黑的血迹,竟没有一个人来给他收拾。他的手很凉,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可以看见其中干瘪的血管。

  我颤抖着用手去探阿毓的鼻息,轻微得像是一个蝴蝶的振翅。

  阿毓轻轻睁开眼,道:“衡之……”

  我说:“我在,阿毓,我在的。”我抹了一把脸,生怕脸上全是血污吓到了他,可才发现手上也全是血。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了看我的手,突然笑了。

  我热泪盈眶,道:“阿毓,我带你走。”

  阿毓的手颤颤巍巍来拉我,他的掌心也全是干涸成黑色的血,他道:“走又如何?不走又如何?”

  我哭着道:“这万里江山,不要也罢!”

  阿毓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陷入迷蒙,又像是骤然惊醒,他盯着帐顶,道:“苟且偷生还有什么意思。”

  我道:“你还有我啊,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你死了,叫我还怎么活!”

  他气若游丝,道:“你自己好好活,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是我自找的……是我……当不好一个皇帝。”

  我不管他同不同意,把他用披风裹住。“那就不要当了,没谁生来就一定要做什么事的,阿毓从此不要为皇位活了。你当是为我活吧,我也为你活!”

  他好轻,恐怕一个女子都要比他重上一些。我背着他,道:“阿毓,别睡,我带你出去,好日子还长着呢。”

  他喃喃道:“天长地久有时尽……”

  我忍着泪,道:“不会的。阿毓,是我骗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你跟我走吧,只要你活下去,你想干吗就干吗,你不原谅我也好,从此再也不理我也好,只求你别死在这里。”

  阿毓神色昏聩,只道:“……我怎么忍心怨你?”

  我背着他出了紫宸殿的门,没人拦我,林文定和永安都已经不在了,陆耀和雍王也都不在了,对他们来说,阿毓已经不重要了。雪地里我们纷乱的脚印和血迹又被徐徐大雪掩埋,长出新的一片白茫茫来。

  他们全部也只是这个皇宫渺小的叛逆者。

  我和阿毓呢,同样狼狈不堪尘土满面,节节败退。我输了我半生拥有的一切,阿毓赔上了万里江山,可好就好在,人生还长着呢,还输得起。

  我一步一步背着阿毓在雪里走着,阿毓半梦半醒,我走了几步就颠颠他:“阿毓,别睡。”

  阿毓仿佛叹气一样小声地说:“好冷啊……”

  我把他裹紧,道:“一会儿出了皇城,就暖和了的。”

  他的气息化成白雾飘散在我耳边,道:“此时是在夜里吗?为什么这么黑啊……”

  我环顾四周,天地之间一片雪亮,已经黎明了,纷飞的雪花刺人的眼睛。阿毓他身子太弱,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我红着眼睛说:“是啊,别急,一会儿天就亮了。”

  过了一会儿,他扭动了一下,问:“为什么那么安静?”

  我忍着泪道:“因为这是晚上啊,阿毓糊涂了,宫人都还没起来,自然安静得很。”

  四面宫墙,全是乌沉沉的铁甲,矛头全静静地对着我们。雪粒子被朔风吹着砸到铠甲上,长枪上,头盔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夏天挂在檐角的铜铃一样。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雪地里有个人遥遥下拜,我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楚是崔公公,雪披了他一身。

  “宋大人的救主之恩,老奴不知如何回报。”

  我道:“崔公公跟我们走吧,雍王怕是不会饶了皇上身边的心腹。”

  崔公公笑着摇摇头,道:“老奴在皇上跟前数数也有十数年,知道的东西太多,走不了了。只是,此生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他从身后牵出一小孩,道,“这是我亲戚的娃娃,才五岁半,叫阿福,这个娃娃也算是命苦,我死后,不知道他如何能在这宫中活下去。”

  我道:“那便让他跟我走吧。”

  崔公公如释重负,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放下了,他推了那孩子一把,那小孩灵巧得很,立刻跪在地上,说:“谢谢大人。”

  我让他起来,看着他的脸道:“你出生至今,也许道路艰难坎坷,衣食不保,可此番也算是死里逃生,以后一定有大福气,以后你就跟着我姓宋吧,就叫宋安,一生平平安安,不求什么高楼广厦,也算是圆圆满满。你爱叫我爹就叫我爹,爱叫我叔叔就叫我叔叔,随你喜欢。”

  那孩子眨了眨滚圆的眼睛,道:“谢谢爹。”

  我说:“走吧。”

  崔公公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奴才,恭送皇上……”

  我带着小安上路,茫茫然回头望,崔公公埋头跪在原地,一直一直没动,直到化成一个小点。我和阿毓,在茫茫大雪中走着,却像是踏着尸山血海。

  我让小安在前面走,我背着阿毓在后面,小孩子轻,在雪地走没那么吃力,小安自己一个人跑了老远,折回来说:“爹,前面守卫,不让开门。”

  我抬头一看,望仙门死死关着,城墙上,城门边,全是披坚执锐的将士,我仰着头,被纷纷白雪砸了一脸,道:“为何不让出城?”

  对方傲慢地回答:“雍王有令,任何人都不能从中出入!”

  我身后背着个皇上,对方却跟我说雍王。我此时此刻才真正体会到,皇城已经不是我在的那个皇城了。

  也不是阿毓的皇城了。

  风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铜铃声,我回头一看,风雪中模糊一个富丽堂皇的鸾车的影子。一个穿着雍容的红衣女子跳下车,执着令牌对着守卫朗声道:“皇后令在此,开城门!”

  对方仔细看了看,握剑道:“是。”

  城门缓缓打开,发出仿佛远古巨兽吼叫的轰鸣。

  雪砸得我有些看不清,我眯着眼睛看着车里被扶下来一个人,是皇后陆氏。

  她依旧祲威盛容,端丽稳重,猩红的披风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仿佛要振翅而飞。皇后在风雪中遥遥向我低头下拜:“宋大人此去,一路保重。”

  她缓缓走上前,走到阿毓旁边,低声道:“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愿皇上此后天地浩大,自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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