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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_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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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石城看守所过了两天,王二找人给我带了话,说老同学一场,不会让我吃苦头。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单人间,饮食都另外提供,做这一切,算是看在老同学几分薄面上。我竟有些感动起来,心想我俩并非莫逆,又同在系统里混饭,此番我落了难,他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

  想象中的夕阳把我晒醒,心中一阵苦楚与酸闷。我想起了左宁,幻想此刻他正躺在身边,给我讲些无聊的校园故事,我心中悲凉,想自己这次绝不打断他。

  然而美梦不长,铁门哗啦一声响,外面有人厉喝我的名字。

  有人说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稍为保存,铁一下生锈,红酒隔夜变酸。

  我继而想:是啊,没有什么可以永存,爱情大多转瞬即逝,友情只为障人耳目,此番若能恢复自由身,我绝不为谁卖命,寻个机会,趁早逃之夭夭。所谓正义,所谓道德,我被它们绑架过一回,而他们不再具十分的理由,让我重新为之卖命。我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

  可这算盘也没打好。我本以为是陆长明履行诺言要放我,门外那人却冷冷道:“换仓!”

  这人我不认得,看守似乎换了人,我稍作迟疑,他便背手上来给我一脚,踹得不高不低,我捂着肚子痛不敢言。

  “别他妈耽误老子时间!”他不耐烦地看着我,“收拾好你的东西再滚出来!”

  我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一床杯子,一个脸盆,夹着出来,那人就在前面大步走着,后面两个荷枪的武警押着,我一步不敢走慢。

  我被换到了九仓,黑压压的人头,大概有十几二十个,通铺上坐着几个,其余的都坐在下面,墙上一台可转头的风扇,不知为啥正开着,吹得这间狭长的房间格外阴冷。见我进来,铁门便在身后撞上,光线有些黯淡,没有一张脸能被看清,我心里直发怵。

  有人问:“犯什么事进来的?”

  我只好说:“回各位大哥,不知道为什么就稀里糊涂进来了。”

  哄笑声炸了开来。又有人骂道:“去你麻痹的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们二爷跪下!”

  我心说不好,看来免不了遭罪,可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各位大哥,我是个律师,过两天就能出去,各位大哥要是想找我帮忙,那就是一句话的事,还请手下留情。

  有个尖细的声音说:“律师?我们大爷就是叫律师害进来的,是不是啊二爷?”

  铺上坐着的一个人影突然开了口:“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听着声音耳熟,反而稍有安心,说:“二爷,是我啊,贾臣。”

  王二宝只哼了一声,黑暗中便立刻蹿出两个人将我按在地上,我心里还在盘算,想王二宝究竟站在哪边,结果这几秒一差池,没躲没挡的结结实实挨了两拳,打在后脑勺上,脑子里嗡嗡响。我猛地用力一撑地,那两个人没想到我还敢反抗,一时大意竟叫我给挣脱了,我跳起来大吼:“王二宝,你他妈什么意思?不就是那五十万的事吗?出去我给你!”

  王二宝说:“贾臣你他妈脑子让驴踢了啊?知道我犯什么进来的不?五十万能买我一条命?”

  我说:“你进来跟我又没关系,帐总不能算我头上吧?”

  王二宝冷笑:“贾大状,你这条命金贵,比五十万值钱。”

  我头皮发麻,问他什么意思。

  “你不是读过书吗?人话都听不懂?”王二宝啧啧嘴,“一条命,换一条命,懂了没?”

  这事蹊跷极了,陆长明需要我,他不会要我命,王二一直很照顾我,完全排除在外,身边的人恨我的有不少,但要我死的暂时还想不到,难道是张猴子?不至于,这人虽奸诈,但没有杀人的胆量。要么是黄河?这人收我贿赂七八年,等于绑在一起,之前我曾吓唬他,说要把手里材料交出去让他不好过,莫非是这事让他动了杀心?不然就是林寒川。这人也跟我一起做过大事,虽然兄弟相称,但也完全有可能为了自保而灭我口。我越想越乱,看谁都有嫌疑,就在我恍惚之际,一只装满水的木桶被放在了面前。

  “这逼已经吓傻了!”有人大声喊道,众人哄笑起来,王二宝冷冷地说:“我以为你贾臣多大能耐,说白了也就点阴人的本事,要不是你兄弟老毕开价高要保你,老子早就把你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我无从辩解,知道在劫难逃,这是一场谋杀。一个矮子过来将我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压进木桶里,冰冷的水窜进我的眼睛里,鼻腔里,又从耳孔里喷出来,哄笑声渐渐失真,我感到愤怒,他们竟将一场谋杀弄得如此不严肃。我连因谁而死都没有头绪。我张开嘴大声呼喊,但是水立刻涌进嘴里,阻止着我发声。

  一只手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拽出来,王二宝在旁边嬉笑:“说什么呢贾律师?读辩词呢?”

  我尽了全力怒吼:“是谁?!”

  王二宝说:“二爷发发善心,也别让你死得不明不白,陆迟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个该死的小眼镜,一直说想报复我来着,看来真的让他浑水摸鱼地给实现了。

  我说:“他一个学生,有什么本事能让你出去?”

  王二宝大笑:“贾臣,你他妈真傻还是装傻,你不知道他叔叔是中院院长?”

  我又被按回桶里,水流灌进耳朵里,像是久远而来的风声四起,我感到悲哀,又觉得滑稽,陆长明孤注一掷在我身上计划周密,临了却被自家侄子给毁了全盘。当他看到我尸体时会想些什么,当他知道真相时又可会和我一样感到讽刺?

  我想,王二宝,你可知道你正毁了自己唯一可能出去的机会?你正在杀死我,也给你自己判了死刑?

  我又想,你们不仅毁了一个周密的计划,毁了一个男人化解危机的机会,也毁了一双老人的希望。

  我接着想,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常常被偶然事件所改变吧。

  我就这么想着,直到无法再想。

 

  57、送你一颗子弹

  数年前的春天,贾君从云南回来扫墓祭祖,墓园在城西,正中间戳着我祖父的衣冠冢,我爸说这里风水好,因此早早也为自己备了一块。对于此举我不甚理解,心想这世人们穷其一生,不过为那死后的方寸安宁,且这安宁也全无保障,何其可悲。于是我说,死就死了,风光大葬跟挫骨扬灰说穿了有什么区别?你能看见,还是能听见?百忙一场。我爸气得抬脚踹我,贾君在旁幸灾乐祸地大笑。

  他说,贾臣,你墓志铭我给你想好了,欢迎挖掘勘探。

  我说,我死了肯定不留塚,一把烧干净撒化粪池里算了。我爸听了便转过身去大声咳嗽,我知道他那是在笑。

  后来我和我兄弟二人站在墓园制高点四下眺望,隔壁便傍着石城看守所的高墙,当时贾君指着那堆建筑对我说,兄弟,自由宝贵,千万别进去,到时候你连撒尿都得打报告。

  未想一语成谶。

  距离一审判决过去已经大半年,而我也渐渐习惯了牢狱生活。这期间,我没有顺从过任何人的意思,也没有做过任何妥协,出乎意料的,却也没有真正吃到什么苦头,唯一的惩罚是无法被探视,即便是在法定许可范围内。

  此招甚毒,毒过酷刑种种。他们总是对我说,你的家人拒绝来看望你,他们不愿意来。我心知是谎言,不去理会,然而即便是谎言,听过百遍也无法不当真。这样一来,我便有些焦虑。而这一焦虑,便从夏蝉鸣泣一路焦虑到冬雪飘舞。

  比失去自由更可怕的,是被这个世界真正的遗弃。没有人再记得你,你就在这角落里为自己而悲,悲鸣至死。

  他们还常常从报纸上剪下一些污蔑我的文章报道,勒令我欣赏。在那方块天地里,我俨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国家叛徒,全民公敌。他们说,贾臣,认罪吧,别真把自己当英雄。他们又说,你到底坚持什么呢?公平正义?你以前不是挺拎得清的么。他们还说,贾臣,醒醒吧,认清现实吧。

  而他们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时常面目模糊,他们一贯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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