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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_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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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为什么……心头疑窦丛生,不期然,那夜严凤楼坐在桌前喝汤的情形浮现眼前,叶青羽顿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温雅臣仿佛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严凤楼嗜甜。”谁也想不到,那么刚直方正铁面无情的男人,口味却如同闺中小女儿。

他在顾明举的书房偷看过顾明举写给严凤楼的信。彼时,顾明举刚进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拽着他的袖子跑来这么个四面漏风的脏地方,若非老板娘明媚如春花的笑脸,温雅臣恨不得一脚踹上他的脸。月上中天更深夜明,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小小的摊子上只有他们两个口齿不清的醉鬼。桌上点着昏黄摇曳的烛灯,明明灭灭的烛光里,顾明举面色酡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问:“好喝吗?真的好喝?呵呵,你这么挑嘴都说好,那他也会满意的。”

那么落寞难看的笑,他都认不出来这是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顾明举。

后来严凤楼有没有回信,温雅臣不知道。只是顾明举再不曾拉着温雅臣来过这儿。

“你说,他们以后会怎样?”这问题恐怕连顾明举都答不了。

最后一个客人终于也起身离去,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白发苍苍的老伙计闷声不响将炉灶里的柴火熄灭。木桌上的烛灯眼看就要烧尽,灯芯摇摆,明晦闪烁。

叶青羽上前一步宽慰他:“总会好的。”

温雅臣回过身,一径怔怔盯着他的脸。

将门出身的公子,纵然再荒唐顽劣,自小总要学习骑马射箭。比起久居深院的叶青羽,温雅臣足足高了半头。此时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的距离,迫得叶青羽不得不仰头方能看见他的脸,眸光深深,素来低眉浅笑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许,读不出半点喜怒。

“顾明举说,温家只我一个,怎么也该收敛懂事一些。呵,也不知当年是谁带我认得了倚翠楼的门。无论如何,确实理当如此。从前,我实在有些……放纵了。”

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话语,真正说出口时仍旧艰涩仓惶。他一字一字说得辛苦,未到半途,几次深深吸气欲言又止,“所以,我想该上进些了,虽然可能为时已晚……我想求父亲再给我找个老师,不求文章锦绣,只要能懂些实事。再从家将里找个老人,学学行军布阵兵法韬略。从前那些骑马射箭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来……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的……真的想学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将军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换的,不能毁在我手里。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说唐无惑和你,就连我二姐一个闺阁女子,见识都在我之上。我……”

“温少懂事了。”这次不是调笑,叶青羽弯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学,没有早晚之说。”

从来只有温雅臣撒娇打滚各种赔笑讨好着拘谨内敛的叶青羽,此情此际,叶青羽舒眉浅笑,反是他愁云密布“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紧,温雅臣一意将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五指相扣,恨不得将他的手指根根折断,又仿佛是要将叶青羽整个嵌进手掌心里:“你是第一个,除了顾明举那个人精,你是第一个让我掏出心里话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话不多,笑容也浅,整日窝在书房里写字画画,性情枯燥沉闷,温雅臣犹记得初识时自己心中的腹诽,这么无趣的性子,不讨金主喜欢也是应该。起初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不用搀和家中女眷没完没了的争吵啼哭。

后来发现他挺有用处,代他写功课应付父亲、抄佛经讨好祖母,画的画居然还入了二姐的眼……再后来,温雅臣不知道了。春日祥和安宁的午后,窗外绿意盎然阳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着茶盅悠悠然看他低头执笔一丝不苟在纸上书写,眉峰舒展唇角轻扬,微微弯下的脖颈被窗外春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优雅如鹤。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盏里升腾起袅袅清烟,喝着茶,望着他,眼角一瞥还能瞟见角落里白瓷净瓶中供养的桃花。刹那之间心神俱失,多少纸醉金迷的销魂夜及不上这一刻岁月静好。

彼时心中所起的念头,温雅臣连顾明举都不曾启口。他想就这么看着,隔了一方书桌,透过一管湖笔,不言不语,静静看他一世。

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过……和你一起。”撞见他同唐无惑并肩作画的时候,察觉他同银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时候,拿过他代写的文章决意亲手誊抄的时候……无人知晓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虚与怯懦。温雅臣平生从未起过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飞天赌坊里不要输得脱裤子,温少心满意足,“我没什么真才实学,你好读书,若我胸无点墨,那总是不成的。”辞退那个多年来一直帮他誊写的书生,温雅臣翻来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后来,文章还是叶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几遍暗记心头。

手背被指腹压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叶青羽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听。月华倾泄,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较往日更显苍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两字含在口中,生出无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几丝凉风拂过,轻轻吹起散落的几绺发丝,却消不去地底蒸腾的闷热暑气。温雅臣抬起拿着纸扇的手,想要为他整理鬓边的落发,举到中途倏然凝滞,五指用力蜷起,将扇柄握得更紧,“青羽,我真的想过,好好地想过……”

,半拢半开的纸扇横在二人之间,叶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见他不住颤抖的手。顷刻间,恍如失了所有力气,温雅臣虚浮地抬了抬手,恰停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前,好似想要揭开他眼中的从容镇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触摸。

“温少……”拦在眼前的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眼,叶青羽看不清此刻温雅臣的表情,只能望见纸扇下他紧紧绷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紧握成拳的手擦着他的脸颊黯然落下,隔了不过毫厘的距离,却终究不曾有丝毫碰触。

扇子后是温雅臣的笑脸。名满天下的风流浪子一如既往勾唇笑着,嘴角上翘,眉眼下弯,眉梢尽处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温柔,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情深:

“我想,有空闲了和你一同画一幅画,我字不好看,画还是能见人的。我还没带你去看报国寺的灵骨塔,从塔上观赏京城夜色比银月夫人的书房更好。我还想,明年春天,我们去大明湖里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发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许久许久的以后:“我二姐想见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欢。她会帮我在父亲面前说几句,就说你是我的老师。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们必定会对你铭感五内。你我亦师亦友,日子长了也不会有人胡说什么。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兴许……能够一直……如果,你仅仅只是叶青羽的话。”

如果,你只是照镜坊里一介默默无闻的书生。

曾经听过他无数许诺,去报国寺的高塔上看烟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马狂奔驱着猎犬打兔子……种种种种,爱玩爱闹的温少什么没玩过?张口就来,舌灿莲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里的叶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听过了,想过了,叶青羽低头抄他的佛经,自发自觉将这些期许悄悄遗忘。温少的诺言能兑现,世间自此无薄幸。

想不到,原来他还记得,心心念念地记在心里。听他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叙述,仿佛时光回转,仿佛时移世易,仿佛仍还在自家绿荫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后,看他手舞足蹈,看他连比带划,看他眉飞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斓绚丽在他精致如白玉的俊美面庞下黯然失色。一如当时,怔怔在他温柔笑容下失神的叶青羽,脑海中反反复复萦绕着一句话——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情,却从无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温雅臣,当他真心待你时,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诚。

“温少真的长进了。”叶青羽后退半步,再度仰脸看他,月色下的温雅臣维持着唇角的弧度,神情哀戚,眼中的温柔早已支离破碎。

“顾明举说过,想要在天子脚下做生意,身后没人是万万不行的。尤其是青楼赌坊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济济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银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却把赌坊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背后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觑。以当今的形势,京城地界,不是临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飞天赌坊也不例外。”自叶青羽晦暗的眼瞳里望见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自己,温雅臣抿一抿嘴,极力想让自己笑得更欢快些,“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谁都没告诉。曾经,我瞧见严凤楼进了银月夫人的书房。严凤楼的背后是临江王,那银月夫人……呵,当时他也瞧见了我,却什么都没说。他们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从来不管,也没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见过顾明举后,却又稀里糊涂想了起来……青羽,你和银月夫人……”

他说得那么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几乎快要被折断。天边远远一声闷雷,电光忽闪,乌云游走,遮住最后一丝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会有大雨,切莫出门,以免淋雨着了凉。

“我……”叶青羽张口欲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紧,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温雅臣的笑容快撑不住了,嘴角大大咧开,夸张而虚弱地大笑:“呵呵,我想多了是不是?你虽然住在照镜坊,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流落在外的公子而已。看你那个简单得什么都没有的小院子就知道,府上根基浅薄。朱老二那个抠门的铁公鸡,给外室至少还置了一间三进的院子……顾明举说,京中没有姓叶的大户,宫里也没有姓叶的妃嫔,他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你一个终日离不开药的病秧子,跟临江王八杆子也打不着。他从前再喜欢结交读书人,也不能来照镜坊里找你。你身体虚弱,恐怕从小多病,家人把你养在外头躲病避灾的是不是?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他滔滔不绝地说,一迭声毫不间断地问,一句接一句,紧密急速让叶青羽完全插不进话:“青羽啊,你就是叶青羽,仅仅是叶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交握的手紧紧抓着,手掌心贴得严丝合缝,手指顺着指缝相扣,指甲深深扎进手背里。

叶青羽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摇头:“不是。”

猛地一抖,温雅臣连篇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雷声愈来愈近,耀眼的闪电顷刻刺破云层,又转瞬被浓重的乌云吞没。一道炸雷响在耳边,刺目的白光将他眼中的惊悸与怯意照射得一览无遗。

温雅臣怕了。步步紧逼的脚步被钉子狠狠楔在原地,身躯轻轻一晃,绣工精致的皂靴顺势退后半步。

叶青羽直视着他倏然惨白的面孔,再度摇头,动作迟缓而坚定:“不是。”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无后悔食言的余地。

颤抖着,颤抖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每每稍一松开就要再度被他追回握紧的手,哆嗦的指尖从掌根退到掌心,指根到指腹,再到同样发颤冰冷的指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直至再无交集……又有人上将军府提亲,礼部侍郎家的四公子。文采斐然,样貌俊秀,生性老实。难得侍郎夫人死得正当时,三年前病殁,这月初四公子刚脱孝,如今正好能议亲。嫁过去就不用到婆婆跟前立规矩,多少人家挤破头都要把女儿送进门。保媒的承恩伯夫人一口一个“好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可是,人家想娶的是三小姐雅婷。

“二小姐天仙一般,性情也是出了名的乖巧,只是岁数上……”一听老郡主的口气,承恩伯夫人立时支支吾吾。

老郡主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口气也是含糊:“是个好人家,可是妹妹比姐姐先定亲,礼数上难免……”

屋里承恩伯夫人起身还没走,外头早有耳聪目明的伶俐人绘声绘色把话传进了各房。

温雅歆捧着一卷书册斜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着,一个眉目活泛的丫鬟立在跟前,一边觑着她的脸色,一边小声说起承恩伯夫人来访的事。房间另一头的床榻上,温雅臣厌仄仄地躺着。

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门外的大雨唰唰下个不停。厚重的水汽包裹着苦涩的药香,熏得原就密不透风的屋子更显闷热。额角冒汗的小丫鬟偷偷把窗棂推开一条缝,泼天的雨水顺着缝隙灌进来,溅湿了腕上细细的虾须镯。

二小姐不爱说话,身边的丫鬟却跟八哥似的,口齿利落条理分明。说到承恩伯夫人提起岁数一节,小丫鬟声音压得更低,吞吞吐吐:“听老郡主的口风,这事能不能成还不定,小姐别放在心上。”

温雅歆恬然自如啜着茶:“十有八九定不了,我着什么急?”扭头瞥见温雅臣房里的几个丫鬟正团团围在床边哄他吃药,又是蜜饯又是果脯,药还没喝下两口,倒像是天塌了一半。不由柳眉一拧,冷声道,“都聚在这儿做什么?只留下一个,让他自己来。不想喝就别喝。堂堂八尺男儿,不过淋了些雨就不成了?谁家这么大的少爷喝药还要人劝?传出去丢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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