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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_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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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沫生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从办公桌后绕出来,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蒲扇,握在手里边走边摇。办公室许久不用,他这一扑腾,满屋灰尘直往人鼻子里钻,莫青荷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李沫生完全没察觉,在屋里一圈接一圈踱步子,因为天气热,他黝黑的皮肤亮得像抹了油,低头思忖了一番莫青荷的话,摇头道:“不,不,你不需要告知她你的身份,你要去的地方是沈飘萍的家,一个人的秘密是无法在家人面前隐藏的,只需要留心观察,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莫青荷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我与沈培楠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依然隐藏的很好。但他从小没有家人,所以并不十分清楚,隐瞒恋人只需要对方的爱意和信任,但要隐瞒从小一起生活的父母兄弟和无处不在的下人,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回味着李沫生的话,突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抬头问道:“你说组织曾派人进过沈家?像我接近沈培楠一样接近一个没出阁的女孩?”

  李沫生立刻露出警惕的神色,但他为人憨厚,抓了抓头皮道:“不是,这倒不是的。”

  莫青荷见他为难,知道是组织的机密,就不问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门缝里先露出一角蓝纺布袍子,接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闪身进来,正是莫柳初。

  莫青荷因为这些天沈培楠心情不好,一直在家没敢出门,算下来已经许久没见过师兄了,这时见面就格外亲切,叫了声师哥,欢欢喜喜的拉着莫柳初的手,拖了一张凳子让他坐下,两手按着他的肩膀,把最近的生活和打算想办法跟随沈培楠南下的事情说给他听。

  出乎意料的是,莫柳初并没有像原先听闻师弟与沈培楠的感情时表现的一样愠怒,反而很平静,等莫青荷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淡淡道:“他家里家大业大,你去了,不要怕被欺负。”

  莫青荷眼神坚定,往后退了两步,使劲往书桌一撑,晃荡着两条腿坐在桌上,非常有朝气的摇了摇手,道:“欺负就欺负吧,我在他那里受的欺负还少么,说不定他在家里有人管着反而收敛许多,再说这一趟他母亲病重,全家一定都忙着,怎么会有空闲顾及我……”

  话还没说完,莫青荷望着师兄,忽然住了嘴。

  多日不见,莫柳初好像生了一场病,本来颀长的身段显得更瘦,两肩衣服架子似的往外撑着,蓝布衣裳飘飘忽忽,面容失了血色,蒙着一层灰雾,鼻尖和眼角却红彤彤的。自己说话时,师兄的眼神也不同于以往的严厉,似乎不愿意直视自己,神情有些迷离,时不时打个哈欠,好像昨夜没有睡饱。

  莫青荷打量着师兄,从桌上又溜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奇怪道:“柳初,你最近伤风吗?”

  莫柳初闻声一颤,仍旧掏出手绢揩了揩鼻子,沉默着点头。

  莫青荷走过去想摸他的额头,柳初却有些反感的转脸躲开他的手,道:“我来时瞧见你家的汽车等在门口,姓沈的今夜要用汽车,你不要耽误他的事。”

  莫青荷感到师兄不太对劲,但他现在认清了自己对他并没有兄弟以外的心思,就不太敢逗引他,连从前会搂着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的亲昵也没了,冲两人点了点头,从李沫生那里接过两本做幌子用的经济学书籍放进书包,带上门走了。

  正当莫青荷坐上汽车,满心苦恼的盘算怎样让沈培楠答应带自己同往时,莫柳初和李沫生两人为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往一条走廊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李沫生的成绩非常优秀,这次秘密的会晤结束后,他把书往腋下一夹,直接去了圆明园,坐在一块倒塌的柱子上,借着午后的阳光温书。莫柳初出了校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去的地方却不是他居住的小四合院,而是七拐八拐的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一路颠簸着到达目的地时,他已经止不住打冷颤,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打了起来。

  黄包车夫在胡同深处一座破败的小楼前停下了。

  这里正是当初那个易容刺杀藤原与川田的主谋——赵老五的故居。

  莫柳初打发了车夫,往破旧的门板使劲扣了两下,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黑暗中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门外的光线映出他身上深色和服的图样。看见门口神色痛苦的莫柳初,这人竟作出一副等待多时的表情,深深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十分蹩脚的中文:“请进来。”

  门扇彻底打开,站在莫柳初面前的是一个早该在一个月前就死在老五手中的人——藤原的私人护卫,水谷玖一。

  门板又咣当一声关上了,小屋的隔音不好,若有人贴着门仔细倾听,可以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串串飞快的日语,还有一名翻译战战兢兢的说话声。

  “太君需要军事情报,不是什么老母病重回家探视……”

  “太君说,要是再带不来有用的消息,你就等着给那个不男不女的兔子收尸吧,下次的药也不要来拿了……”

  就算白天也幽深昏暗的破屋里,传来一阵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夹杂着不知是谁含混而痛苦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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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青荷从国立北京大学出来,乘着汽车往回赶时其实时间还早,却没有想到刚走了没多久,就被一场浩浩荡荡的抗日学生游行给拦在了半路,汽车夫急得边擦汗边嘟嘟按喇叭,一个劲回头问青荷:“少爷,你也是学生,能不能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师座还等着呢。”

  莫青荷扒着汽车窗户,看着乱哄哄的游行队伍和沿着车窗飘洒下来的传单,第一次没有被他们的热血所感染,反倒像个大人物一样充满了对这帮青年稚嫩行径的不认同,往后一躺,无可奈何道:“等一会儿来了巡警就更走不动了,退回去绕远路吧。”

  然而话音刚落,后面不远处的小胡同里冒出一大批举着小旗的爱国学生,把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林肯轿车的外壳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成了一只毫无用处的铁皮乌龟。

  莫青荷与汽车夫面面相觑,都叹了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学生越聚越多,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

  马路被堵了个结实,窗玻璃上贴满了红红蓝蓝的宣传单,这帮学生倒也别出心裁,用床单缝起来当做横幅,用竹竿挑着,写着一串串墨汁淋漓的大字,宣传口号和滚滚热气扑面而来,一浪高过一浪:“保卫华北!保卫平津!”

  莫青荷被满街乱窜的学生吵得发烦,想到刚才学生宿舍无人的景象和李沫生说起的游行,不由敲着脑袋大骂自己愚蠢。在原地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他反倒平静下来了,从书包里掏出李沫生给的经济学书籍,打开放在膝上,一页页的翻。

  翻一会儿,感觉内容晦涩难懂,就抬头看一看游行队伍,发一会儿呆,接着低头继续读书。

  他忽然觉得好笑,心想若放在半年之前,若自己有机会跟这些北平学生穿一样的学生装,走在同一条队伍里,他一定会激动的透不过气,然而现在,他在刀刃上走过一回,经历了种种生死存亡与民族大义的抉择后,这种狂热而短暂的激情已经完全不能撼动他了。

  这仿佛是他与沈培楠为国家前途数次争吵中学会的东西,有些人命好,可以光荣的为民族呐喊助威,有些人则必须隐忍,一边保全自身,一边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最致命的一击。

  他与沈培楠虽说处于不同的党派,对这一点却都贯彻不误。

  莫青荷掸了掸布衫上的灰尘,掏出一只自来水笔,将书里不懂的名词抄写在本子上,等着回去问沈培楠。

  下午的太阳把林肯轿车烘得能烤熟柿子,汽车夫热得满头大汗,回头又问莫青荷:“少爷,快赶不上了,怎么办?”

  莫青荷不爱听他唠叨,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很安闲的翘着二郎腿,道:“等。”

  话音刚落,马路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学生队伍仿佛受了惊扰,乱哄哄的四下奔逃,莫青荷朝车窗外张望,原来身穿黑制服的巡警队到了。

  这一下局势更加混乱,学生们充满勇气,个个宁死不屈,没头苍蝇似的撞了一阵,又跟随各自领袖,结成方阵与持枪的警察对峙。

  一位看起来级别比较高的巡警吹着哨子从车边走过,莫青荷摇下车窗,从沈培楠的雪茄箱里抽出一支上好的古巴雪茄递给他,拿腔拿调的翘着兰花指,媚态十足地探出头搭腔:“劳驾这位爷们,我是沈师长的朋友,北平巡警署的戴署长常来我们家打牌,现在师座有事赶着用汽车,有没有办法让我们立刻赶回去?”

  四九城内稍微关注时事的人都知道沈培楠,也知道他宠着名伶莫青荷,这人被拦下来,先是吃了一惊,但看见莫青荷那副兔儿爷的做派,立刻猜到了他是谁,立即点头哈腰的献殷勤。

  不多时,竟然真的抽调来数十名黑衣巡警,齐整整的在车前两排列队,一路鸣枪开道,莫青荷坐在汽车里,叹道若是师兄知道自己学得如此官僚做派,不知会不会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汽车赶回周公馆时天已经擦黑,赶来迎接的老刘看见莫青荷,急的直拍大腿,说师座半个钟头前已经调了几辆军用吉普去了前门车站。莫青荷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当机立断的吩咐汽车夫在门口等候,拉着老刘冲进洋楼,把几件体面衣裳和随身用品收拾出两只皮箱,又飞似的冲回汽车,一路按着喇叭,朝前门火车站疾驰而去。

 

42、

  华灯初上,前门车站前的小广场上到处是纷乱的脚,身着长袍的人们提着皮箱,眼神木然的等待火车进站的汽笛声。

  说起这座火车站的历史,恐怕比莫青荷的年纪还要大出十岁,十多年前这里曾是老北京最繁华的商贾中心,一座座茶馆,药铺,烟铺,戏园,洋行和饭馆鳞次栉比,家家挂着黧黑而油腻的大匾,门口的老槐树,小胡同儿,红灯笼,小姐太太们乘坐黄包车来来去去,大烟鬼坐在路边乞讨,车铃和撇着京腔的吆喝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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