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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_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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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青荷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想走,却听见巷口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是许多人正列队跑来。

  越下越大的雪让周围的一切都格外寂静,静得甚至能让人听见自己的呼吸,莫青荷将自己变成一道贴着墙的薄影,偏着头朝外查看。

  来者是一群身穿黑制服的宪兵,一个个都穿着大皮靴,胸口挂着日租界的通行卡,这一拨乌鸦似的人围着陈宗义,听他咬牙切齿的发布口令:“就在这附近,给我搜!把所有院子的锁都砸开,只要有活人,不管知不知道沈老太婆的下落,通通带回去!”

  “找到杭少爷赏一千大洋,要是找到了又让他跑了,集体罚三个月薪饷,务必把杭少爷毫发无损的带回来,谁要是误伤了他,立刻毙了!”

  宪兵队大声领命,各自分头散去,陈宗义留在原地,在巷口的光明里穿进穿出,无力地倚着路灯,点燃一根香烟。

  两名宪兵守在他旁边不走,陈宗义一抬头,气急败坏的大喊:“你们两个饭桶还留在这做什么,赶紧去给我找人!”

  “国军城防队离这里不远,我们要是都走了,先生的安全问题恐怕……”其中一名低着头,不敢看陈宗义要喷火的目光,另一名踩了他一脚,两人不再争辩,两脚并拢转身,紧了紧背上的步枪,却正冲莫青荷藏身的小巷来了!

  莫青荷将长袍在腰间打了个结,掖进裤子里,往后退了两步,加速助跑,他的身体灵巧如野猫,脚尖在身旁的一只破竹筐上一点,单手扳住墙头,腰部用力,下半身在空中荡了个半圈,无声无息的翻过矮墙,只露出脑袋往下张望,等两双大皮靴的跺地声都消失了,他才撑回墙头坐着,观察一会周围的形势,一翻身无声落地。

  他躲在小巷的阴影里,远远注视着陈宗义低头踱步的身影,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他一直认为陈宗义极端的宠爱云央,就像他今晚保证过的一样,但看这架势,他是要不管不顾的抓云央回去了!如果他在卖国之外还要威胁云央的人身自由……莫青荷掏出怀表估算了时间,俯身摸出一柄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开始屏息凝气的等待。

  他还能逗留一个钟头,如果一个钟头之内,这群人找到了师弟,如果师弟不愿意遵从他们的意愿,莫青荷想,他得带云央走,同一个戏班的孩子都没有亲人,师兄弟就是彼此的亲人,他得履行当这么多年缺失的作为哥哥的责任,他得带他的宝贝师弟安全离开!

  他回想着云央离开沈家时反常的言行举止,越发感觉不放心,直后悔当时没问明白就让他慌张的走了。他了解师弟,云央那人看似怯懦,实际相当重情义,小时候在戏班子里,一次他和柳初被师父罚跪,一大帮师兄弟挤在门口看笑话,只有云央战战兢兢地请愿要陪着受罚,那张俏丽的瓜子脸儿,一对上挑的杏眼儿,抱着一只脏蒲团的模样,莫青荷怎么都忘不了。香堂阴冷破败,云央怕黑怕鬼,怕饿怕冷还怕老鼠,门一关就后悔了,他和柳初一跪三天,云央蜷缩在破门后头,一连哭了三天。

  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和柳初在后台偷偷亲嘴,被云央撞见,云央弯着眼睛笑,一口咽下了这个秘密,谁问也说不知道。莫青荷明白,师弟心里是存着不少事的,只是他太娇气漂亮,两人从小就把他当女娃儿娇惯,反倒疏忽了他的心事。

  莫青荷抖落肩上的雪花,潜藏在黑暗中观察陈宗义的动静,忽然,只听背后的破竹筐传来极轻微的抖动,他感到芒刺在背,像利箭离弦一般往前冲去,可就在方寸之间,一道黑影敏捷地扑向他的后背,猛地捂住了莫青荷的口鼻!

73、你的身边,无数隐姓埋名者在用生命护佑你。

  柔嫩修长的手,手心的香水味,掌心冰凉,应该在外面冻了很久,手腕戴着一块凉浸浸的白金手表,莫青荷没有被惊慌夺走理智,紧紧咬着下唇,瞳孔却倏然放大,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师哥,是我,别出声!”

  莫青荷点点头,跟随他退进小巷的阴影深处,直到确认外面无法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才急切地拨开云央的手,转头道:“陈宗义带了很多人找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见你们说话,我一直跟着他。”云央简短的说,他眯着眼睛,凝视猎物一般凝视着小巷尽头的一块光亮,俊俏的瓜子脸显示出煞有介事的专注,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回莫青荷身上,“你还不走,他们要搜城了!”

  “我来带你一起走!”莫青荷根本没管师弟说了什么,热切的握住他的手腕,又募得一愣,回头望着云央,“……你一直跟着他?”

  杭云央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眼神高深莫测。

  莫青荷惊讶于他此刻的镇定,他认真地打量着杭云央,望着他被细雪打湿的头发和额角流下的水珠,突然感觉他跟前半夜出现在洋楼门厅的师弟判若两人,他的举止不再慌张,眼神内敛而沉静,他的目光略过莫青荷手里阴寒的匕首,没有做任何停留,仿佛那不是一把即将饮血的凶器,而是旦角登场前,持在手中的一柄绣花团扇。

  莫青荷从他的一反常态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气息,心脏猛然一颤,试探着说:“我要见一位朋友,耽误了一点时间……”

  “如意茶社?”杭云央蹙起眉头,迅速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已经把消息带给你了?宗义叛变了,不会再有船了。你们先躲几天,等建好新的联络线,再想办法出城。”

  莫青荷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这一夜的冷风,没有现在略过牙缝的要凉,简直要浸入他的骨髓,他懂得了,就在这一刹那,师弟身上一切反常的讯号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想到!莫青荷的眼睛闪着灼热的光:“是你,你就是……”

  “我就是胡汉。”云央干脆的回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柄小巧的手枪,把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夹,又给枪管安装消音器,动作流畅而稔熟,做这些时,他的唇角始终保持着扬起的弧度,对师哥的惊讶熟视无睹。

  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他握着枪,掂量了一下重量,仿佛在适应它的手感,之后对莫青荷略微偏了偏头:“师哥,你一定很奇怪,宗义也很习惯,他知道身边混进了共党,但没猜到是我。”

  云央说完,往外探了探头,观察陈宗义的动向,见没有异状,轻轻叹了口气。

  莫青荷重新审视着云央,不知该为在最危急时刻获得一位同志感到惊喜,还是要先训斥师弟的胆大妄为,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留在沈培楠身边为信仰和爱情孤军奋战时,在同一张麻将桌上就有他的同志,而且是他一直当孩子对待的小师弟!

  对,他早该想到,现在的杭州城,只有云央能凭借陈宗义手眼通天的能力弄到船票,云央半夜到沈宅报信也不是巧合,他时而矫情做作,时而老气横秋的举止,对与陈宗义的感情永远持悲观态度,对自己过分偏袒的维护……莫青荷恨不得敲自己的脑袋,他跟所有人一样,被云央甜蜜任性的笑容哄得失去了判断力,否则的话,他早该想到!

  他握住云央的手,几乎要失声喊出来:“云央,我们,还有你的柳初师哥,我们跟小时候一样始终在一起……云央,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杭云央微笑着望向师哥,眼底却没有喜悦,没过多久,那勉强维持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用余光瞥着巷口,再移回视线时,秀美的面容浮现出深不见底的端肃和凝重,眼底盘桓的悲哀几乎让他流出眼泪。

  莫青荷犹豫了,他看看云央的脸,又回头望向远处徘徊的人影,忽然有所意识,迟疑着说:“云央,你对陈先生……没有私人感情的吧?”

  云央没有回答,他靠墙倚着身体,微微仰着头,凝视着在半空中飘飞的清雪,轻声道:“有些话,现在不说,大概就没有机会了。”

  洋洋洒洒的落雪沾着他的呢子风衣,被体温烘化了,转眼就消失无踪。云央的语速很快,声音很低,有些字眼,莫青荷几乎靠看他的口型才能判断出来。

  “师哥,我了解你,也知道沈培楠的脾气,那天我们在沈师长家中遇见,看到你那样忍耐他,我就开始怀疑,你也许怀着别的目的。”他顿了顿,“我害怕你掉进沈培楠的圈套,多次向组织打听你的身份,想侧面接应你,但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我一次次的怀疑,一次次又打消疑虑,去年你被无故扣押,我一下子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莫青荷默默点了点头,他明白,这是组织的策略,分享同一交际圈,或者潜伏在同一单位之内的同志,有时甚至是夫妻,相识数年都不会互相知晓身份,因为一旦了解对方的底细,就如同绑在一起的炸弹,如果有人被捕叛变,整条线路都会被一网打尽。

  “我去酒馆聚众闹事,如果我的猜测正确,这就相当于通知同志们,你已经暴露,必须尽快转移。后来你和柳初都无缘无故的消失,大家传闻是沈培楠秘密处决了你们,我知道不是,师哥,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云央哑声笑了起来,借着夜色的掩映,莫青荷看见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雾,就快要漫出堤坝的控制,他把枪交给左手,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对莫青荷做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在北平的一年,我看着你们越来越好,你看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那是骗不了人的,师哥,你在他身边潜伏,但你爱他,那么蠢,你把心卖给他!”

  莫青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小师弟,杭云央也抬头回望着他,他握枪就像握一柄团扇一样自在,沉重的睫毛沾着雪花,覆盖着一双姣好的杏眼,眼睛里没有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抛开一切的决绝和悲怆,眼泪滑下脸庞,他的神情却坚毅的就像要与那黑夜同归于尽!

  “云央!”莫青荷跳起来,竭力压制着情绪,发出低语:“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你必须马上走,我们一起走!”话音刚落,只听巷外传来一阵骚动,躲在阴影中的两人一跃而起,几乎同时捂住了对方的嘴,一起警惕的聆听来自巷口的动静。

  陈宗义已经不知在吸了多少根香烟,他的皮鞋把地面踏得一片泥泞,第一批搜查沈家的宪兵回来了,身上的每一个衣袋都装满了从沈家抢来的值钱物品,脸上挂着笑容,却又强装严肃,朗声汇报他们一无所获的事实。陈宗义的步子踱得更快了,他的脸色铁青,眼底结着寒霜,仿佛在做一个毕生最艰难的决定,他对宪兵们喊着:“都撤出来,别管那沈老太婆了,都去给我找杭少爷,告诉他,告诉他是我不对,我什么都听他的,只要他肯回来!只要他平安回来!”

  莫青荷惊诧地转过脸,把视线投向杭云央,他看见小师弟俏丽的瓜子脸已然满是泪水,一双杏眼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井,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枪,迷恋而痛苦地凝视着在巷口徘徊的焦急身影,胸膛急剧起伏,好似有无数温情的话语要喷薄而出,但他的嘴唇却抿在一处,就如同他们接到任务时曾经发下的誓言:从今往后,你将永远保持缄默。

  莫青荷从那似曾相识的神情里读懂了一切,他一把攥住杭云央的手,试图夺走那支手枪,云央摇着头往后退,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半是哽咽半是用口型对莫青荷、抑或对自己发出指控:“你就是蠢,你知道你们早晚要决裂,你还把心给他!就为了他对你的一点点好,你就是蠢!”

  他抱住师弟那清瘦的身子,感觉他在怀里无声地挣扎战栗,使劲咬自己的肩膀,指甲在腮后划出一道细锐的血痕,眼泪滑进棉布长衫里,如果不是被人用尽全力禁锢住,他简直要暴跳起来,自己跟自己搏斗一场。

  莫青荷的手在云央后背起起落落,低声安慰他:“云央,我知道,我都知道。”

  宪兵们又一次出发了,陈宗义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幽昧的火光是雪夜唯一的温暖源头,云央控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对莫青荷道:“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从我知道没法阻止宗义跟日本陆军通信开始,我就只剩这一个任务!”

  “师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无论你即将看见什么,都不能出来,直到这里绝对安全!”

他说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这等着,让我去!”

  他扣住杭云央的手腕,试图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动作的灵活不逊于他,两人无声的扭打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莽汉,各自滚了一身泥泞和青苔,莫青荷一个翻身,跨骑在云央身上,锁住他的两只手,他被师弟的决绝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云央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我替你做这一次,师哥没照顾好你,师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话音未落,云央使了狠劲,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跃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势向后一拧,只听得关节发出脆响,剧痛让莫青荷直吸凉气,腰腹的肌肉一松,趴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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