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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_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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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蒋文韬的面儿,我不能问桐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能谈论炳湖和大胡子教授。可我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题。聊天儿有时竟也像是看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上一集悬在那儿,没心思换台看别的。

但没过一分钟我手机就叫,不接也能猜出谁打的。我把手机递给桐子,他接过去在嘴边儿捂严实了,呜噜呜噜地说话。我把汽车音响的声音开大一些。蒋文韬扭头看窗外,左不过就是湾区那些长满黄草的山,这几个月她早该都看腻了。

桐子没讲多久就把电话还给我。我专心开车,可还是听到一句什么“爱去你自己去”之类。这下子我心里有了数,俩人大概又为了那位“林叔叔”怄气了。

方莹在旧金山有个熟人,姓林,是开中餐馆儿的。方莹的父亲前两年到旧金山某大学作过访问学者,常去中国城的中餐馆儿吃饭,一来二去的就跟这位福建来的林老板成了熟人。现在女儿也到这里留学,自然把女儿介绍给熟人,也好有个照应。

林老板我见过,四十岁上下,黑瘦精壮,眼窝深陷,是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当然某些女生管这叫“有男人味儿”——的岭南人。

有一次我开车带着桐子夫妇到中国城一家超市购物,林老板正巧也在店里买东西。他正挽着袖子,从货架上往自己的购物车里搬东西,一包一包地装冰块儿的袋子,足有二十磅的大米袋子那么大。他动作灵活,大气不喘,结实的胳膊上青筋暴露,泛着黝黑的光泽。

我正欣赏他的粗胳膊,他却突然抬头看到我们,好像一脸吃惊的样子。我赶快扭头看别处,可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是不断地往这边儿看,冰袋子也不如刚才搬的利落。后来方莹也发现了他,立刻满脸带笑,快步走过去叫林叔叔。方莹也慌,手里还捧着一盒“湖北红心鲜蛋”,一根“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摇晃得好像钢上紧弦的钟摆。我这才知道,原来果然是碰上熟人了。

林老板如梦初醒,一张木纳的脸突然间融化成堆满皱纹儿的笑脸,就跟方莹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人参娃娃一般。

方莹松鼠似的蹦跶着往前走,林老板忙扔了冰袋子来扶方莹的胳膊,好像教练去扶刚从平衡木上跳下来的运动员。

方莹两颊绯红,忸怩着把我们叫过去做介绍。

林老板热情地按住方莹的小肩膀,同时说他的店就在这附近,盛情邀请我们去吃点什么。方莹看桐子脸上晴转多云,主动从林老板的大手下逃进桐子怀里,并用撒娇的口气说今天还有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方莹把林老板的成就讲得像刚出锅的水煮鱼,用的感叹词比水煮鱼里的花椒还要多。最后她说林叔叔多厉害啊!想当年是偷渡来的美国呢,那是多苦的日子呀!不但生存下来,盼到了总统的大赦,还开了店当了老板呢!对了,你们真应该去林叔叔家看看,那大房子真气派极了……

桐子脸上已经多云转阴,忍无可忍地抢过话头说:在国内就是开饭馆的发死,做学问的饿死,怎么到美国还这样?

方莹立刻撅起小嘴儿说别不服,人有本事就得承认!

桐子脸上乌云密布,异常严肃地说:我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成,可我就是谁都不服。谁让我是穷学生呢。

方莹的脸色也有些不妙,但毕竟桐子的生气,使她眼睛里增添了些骄傲。再说正当着我的面儿,所以她并没发作,只从鼻子里吹出点气儿来。

从那以后,林老板成了桐子家没把儿的水壶——提不得。

然而林老板虽有威胁,却算得上是方莹的叔叔,方莹不能无端的就跟他断绝来往。更何况林老板始终记着登门拜访这档子事,隔三差五地就要打电话问方莹:“你几时到我家来吃饭啊?一定带你的朋友一起来啊!”

迫于桐子的压力,方莹推了又推,但林老板单纯而执著,方莹只好再做桐子的工作。两人最近就为这事常闹小别扭。不过闹到像今天这么严重,大礼拜六的就要求回S大,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桐子,他硬压着嗓门儿和火气,好像憋着气的压力锅,我还真担心他把我手机扔到车窗外面去。

桐子打完电话,沉默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蒋文韬仍保持着扭头看窗外的姿势,纹丝儿不动,令我怀疑是不是被哪位巫师的咒语给变成雕像了。车里的空气好像是过了期的牛奶,正渐渐地结块儿变味儿。我直接把车开回S大,也没请教大家的意见,先开到蒋文韬家门口。咒语解除,雕像恢复血肉之躯。她会意地下车,礼貌地和我们说再见。我有点儿做贼心虚,没敢仔细看她。

桐子从后座换到前座,脸上的怒意已淡了不少。他咧嘴笑着说:“这多不合适?你该先把我送回家,再陪她去吃饭。”

我说你早干吗了?人都下车了。

他说那我赶快去把她给你追回来?

我说你丫少装蒜!

他吐了吐舌头,把头仰到座椅靠背上,傻乎乎地笑。

看他心情好转,我索性把车开到S大校园后面的小山脚下。

我俩下了车往山上走。四五点的夕阳,把远处的重山都镀了金。

半山腰孤零零地斜着一棵歪脖子树,歪得有点儿离谱,中间一段树干几乎和地面平行,令人怀疑那也是硅谷的高科技产品——人工培养的“环保座椅”。

我们向着山顶走,山路有点陡,没过多久我开始喘粗气。

他嘿嘿笑着说:“又长膘了吧?”

“劳驾不是‘膘’是‘膘儿’好不好?”

“你又长‘膘尔’了吧?”

“行了行了还是把‘儿’去了吧,这分开说比不说还恶心。”

桐子瞪眼:“怎么?你不服气呀?”

我也瞪眼:“你以为你多厉害?我怎么着也还经常锻炼,不像你每个周末都纵欲过渡。”

“你还别嘴硬,看谁先到那棵树!”

他“树”字没出口,拔腿就跑。我早熟悉他的伎俩,听到“看谁先到”我就已经冲了出去。

这傻孩子。要是我,一准儿说“看谁先到那颗树——”拖长了声音,就算别人不先跑,也得引诱他跑出去,然后再接着说“树——下山沟里那块石头!”然后自己掉头跑。这在我们中学连初一的小孩子都会,可桐子不会。他看着那棵树,后面就只能说出那棵树,说不出别的。

不过桐子还是轻易超过了我。等我到了树前,他已坐在树干上摇晃着腿看我,那表情好像他是动物园的游客,我则是狗熊。可这会儿我连作揖的力气都没了。

我喘匀了气儿,也坐到树干上,和他肩并着肩。山下是S大的校园,校园后面是碧波荡漾的旧金山湾,海湾后面是重重叠叠的山峦。

我先开口:“你老婆没事吧?”

“切!管她呢!”桐子一脸的满不在乎。

我说:“我就不明白了,跟一开饭馆儿的暴发户,你丫犯得着吗?”

桐子拉下脸:“你还别看不起他。”

我逗他:“这么说你丫是有点儿崇拜他了?”

“我崇拜他?!”桐子抬高嗓门儿,“我吃饱了撑的?不就有钱么?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我接下话茬儿,“所以你犯得着么?才貌双全的小帅哥儿?”

“行了吧,别逗我了。”桐子说,“他那样的,还真有人喜欢!”

我瞪眼:“喔!就那农民?谁啊?谁喜欢他呀?”

“切——”他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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