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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_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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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节一过,转眼就是感恩节。

十一月的加州,气温下降虽不明显,但时不时的总要阴天,偶尔还掉几滴雨点儿,随时提醒着大家:雨季要来了,艳阳高照的日子很快就成奢侈品了。

方莹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通知我感恩节的周末到林老板家吃火鸡。方莹的声音在电话里清脆得有点儿刺耳。她说郝桐跟你说了吧?林叔叔请咱们下周末去他家吃火鸡呢。

我说我是借你们的光儿顺道儿去蹭饭吃。

她咯咯笑着说你真讨厌人家是真心实意请你。对了别忘了一起带上你女朋友。

我说谁是我女朋友?

她立刻用比她老二十岁的口吻说:“啧啧啧还想瞒我,郝桐早就告诉我了。大周末的你让人独守空闺啊?”

我说林老板没见过她,不会不合适吧?

她说我早就替你打招呼了,林叔叔人很热情,他说一定要她跟你一起来呢!

我说谢了不过我总要问问她有没有别的安排,到时我让桐子给你回话儿。

蒋文韬周末肯定没事这我知道。但方莹心里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弄不好连我都嫌多余,在通知蒋文韬之前我决定先问问桐子。

晚上十一点半我来到桐子实验室。

韩国人的实验室就像世界第八大奇观,来过多少回了,每次总能让我惊叹——满实验室的人,干劲儿似乎比白天还足。这钟点儿我们实验室估计早就人去楼空,要有那么一两个,也是打网络游戏打上瘾了忘了回家的。桐子说韩国人有个理论,就是每天睡四小时和睡八小时没有分别。据说炳湖就严格执行四小时睡眠法,所以每天上完课写完作业还能在实验室工作十几个小时。可怜的桐子自上大学就有点儿神经衰弱,每天晚上至少还要打两个小时的情人热线,难怪这实验室里就显得他的时间不够用。

我走进实验室,看见炳湖手举大试管,瞪着小眼睛,在灯光下拼命地观察。大胡子最近在用某种合成材料研制军用机器人,所以实验室里到处瓶瓶罐罐,令人还以为不小心误入了化学试验室。

炳湖看见我赶快放下试管向我点头行礼。我一边儿还礼一边儿问他桐在不在。他回答说桐正在隔壁车间里开铣床。

我知道三个小时之前桐子就在那间车间里,我真怀疑这好几个小时他压根儿就没出来过。我正准备转身往外走,炳湖又跟我点头,这回大概是行告别礼。真奇怪他那双小眼睛白天看起来总好像睡不醒,可到了晚上就烁烁的好像俩发光二极管儿。

我在车间里找到桐子。他嘴上戴着大口罩,眼睛盯着铣床,右耳朵上还夹着一根铅笔,好像喜欢做木工的医生,或者是喜欢冒充医生的木匠。

屋里确实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橡胶气味儿,令人感觉好像走进了化工厂。桐子一看见我,立刻递给我一副口罩。我接过来随手丢在桌子上。我说行了我又不是天天挨这儿待着,一时半会儿毒不死我。

桐子立刻皱起眉头,好像我犯了多大的错误。他忙的时候脾气一贯不好,被人打扰时尤其爱摆这副死样子。我说你还有本事跟我瞪眼呢?今儿下午我走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这儿?整个一晚上都闻毒气,你想让你老婆当寡妇吗?

他哼了一声,隔着口罩儿说你来这儿干吗?

我说我也是这个系的学生,这车间又不是你老板一人儿开的,我凭什么就不能到这儿来?

他不耐烦地说:我没功夫跟你胡搅蛮缠,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一下子还真的想不起我干吗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没事我这就走,不过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给人当小催本儿还豁上命了。

桐子一声不吭地转身去搅和瓶子里的溶液,我看见他额头上有一颗汗珠儿正犹犹豫豫的不知道应不应该往下滑。

我走出车间用力地呼吸楼道里的新鲜空气,心想韩国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毒的活都可劲儿留给桐子干。明儿他们再跟我点头哈腰看我还还礼,就算跪地上磕头我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我都走到楼门口了可心里就是放不下,我一回头看见桐子捧着个东西快步拐进实验室里去了。我于是转身又往回走,我想怎么着也得给他提个醒儿,有了好结果尽量找机会跟大胡子表现表现,别一股脑儿都给了炳湖。

在实验室门口,我瞧见桐子正眉飞色舞地向炳湖报告试验数据,炳湖哼啊哈的根本就不像听明白的样子。我扭头再往外走,这回步子快了很多。我心想刚才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现在冲着韩国人倒跟哈巴狗似的。你丫就是贱,你爱干嘛就干嘛关我狗屁事!

2

感恩节那几天雨一直下着,不大,淅淅沥沥的,可老是不停,就像小女生的眼泪,虽然强忍着,可越忍就越是忍不住,越忍就越是没完没了。

我那可亲的奥地利老板回欧洲探亲两周,我那可爱的实验室也就跟着放了风,美国人都回家过节去了,剩下几个外国学生,不分白黑地打着网络游戏。

斜对门儿桐子实验室可是截然相反。虽然大胡子最近也极少露面,可勤奋的韩国人用不着老板监督,实验室里永远都热火朝天,简直好像三五九旅在开垦南泥湾。

桐子也跟着热火朝天,可没在“南泥湾”,而在“南泥湾”隔壁的铣床车间里。连着一个礼拜,他恨不得吃住都在那儿,害得我也跟着闻了不少毒气。没想到毒气的效果居然因人而异,我闻几分钟就头疼嗓子干,桐子整天闻,倒好像越闻越有精神,令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基因突变。

转眼到了去林老板家赴宴的日子,一大早儿方莹就打电话来嘱咐桐子别迟到。桐子为此一天都拉长了脸,跟我抱怨说,姓林的有啥了不起?去他家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下午四点我硬把桐子从车间里拽出来。他一脸的不乐意,那架势就跟我欠他几百万似的。

我说当初不是你求我去的?怎么这会儿倒是你一脸的官司?

他说还早呢让我多干一会嘛!

我说还早啊?蒋文韬不用接啊?你老婆不用接啊?礼物不用买啊?

他说礼物早准备好了。说罢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还能忘得了?

我说那是你们家的礼物,跟我没关系。

我们接了蒋文韬,去超市买了草莓奶酪蛋糕,再去Berkeley接方莹。方莹遇到蒋文韬就好像多年失散的亲姐妹终于重逢,身体贴住身体,胳膊扭住胳膊,一会儿说文韬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就是那条纵横着褶子的暗色裙子),一会儿又说文韬姐你这双鞋子哪儿买的呀。蒋文韬起先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但渐渐话也多起来,俩人在汽车后座上小声叽咕,越聊声音越密,越聊声音越小,到最后我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只觉后座上有两只小母鸡在咕咕地啄米。

林老板家是一座两层小楼,地处半山腰,面对着大半个拥挤的旧金山城。小楼门前有几棵大树,院子里盛开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儿的花。草坪和黄杨都修剪得比邻居家整齐,门前的石板路和门口的台阶儿也清扫得一尘不染,看来林老板是细致严谨的人,或者请了个细致严谨的管家。

林老板家的一对红漆大门上钉着两个铜质的门环。我伸手去拍,方莹紧跑两步按下门铃儿。其实我倒觉得,既然他在门上按了门环,要让他听见门环响,说不定比听见门铃响更得意。

林老板竟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一尘不染,令我怀疑是不是今天饭馆里的领班请假,他亲自补完缺连衣服都没来及换。这套黑色的西服非常合体而且料子不凡,可穿在他身上束手束脚的总有点儿不大自然,那感觉倒好像……我扭头看看身边的蒋文韬,她又在低头揉搓自己的裙子。

我给林老板递上我的礼物,方莹忙不迭地充当画外音,补充说这是蒋小姐和高飞特意给您买的奶酪蛋糕。林老板接过去放在一边,腾出手来跟我和蒋文韬依次握手。他恭敬地弯着腰并且加大笑容的幅度,就好像我和蒋文韬是中央领导,而他是我们正在接见的农民企业家。他的眼角和腮边涌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儿,好像脸皮底下藏着无数收缩着的小弹簧,而且弹簧有年久老化的危险,令人怀疑它们在他不笑的时候还能不能恢复原位。

方莹递上她带来的威士忌:“林叔叔,我爸说您最喜欢喝这个了!”

林老板接过酒,笑容立刻奔放了许多,小弹簧们开始往复振动:“哦呦,好哇,好哇,看来还是你爸最了解我哈?”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有些词语要经过猜测才能明白。

“林叔叔咱可讲好了,您喝是喝可得适可而止,别一喝就来劲儿,我爸要知道您喝我送的酒喝醉了,他肯定要骂我。”方莹收了笑容噘起小嘴巴,俨然已经挨了老爸的教训。

林老板哈哈笑着抬起手,眼看就要摸上方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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