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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_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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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方莹清脆的声音正传进我耳朵里。她正谈到千禧年,说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也许会出什么问题。林老板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幸亏我这里没有计算机!

桐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扭头对着窗户打哈欠,令我怀疑在片刻前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我。他比十八岁时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了,虽说还很瘦,可他的确已经长成大人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沉浸在浓雾中的城市,阑珊的灯火安静而朦胧,好像北京冬天骑车的少女用纱巾蒙着的脸。

那天晚上我又跟林老板干了几杯,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大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盖着毛毯和衣躺在林老板家客厅的沙发上。旁边儿的沙发上也有一条毛毯,桐子正站在沙发背后,看着窗外的花园儿出神儿。

这时林老板乐呵呵地跑出来,招呼我们到卫生间去洗漱。卫生间的大理石台面上并排摆着两杯水,和两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桐子伸手拿牙刷的时候有点儿迟疑,林老板在他背后说:“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不要只用冷水刷牙,混一点热水对牙齿好的!”

桐子的手在两个开关之间迟疑了片刻。

等我们刷完牙洗完脸,客厅里正弥漫着煎鸡蛋的香味儿。林老板站在厨房门口儿大声招呼大伙儿吃早饭,他边喊边用围裙擦着手,表情慈祥得好像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的父亲。

那天早上桐子没怎么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复杂。他刷牙的时候动作很仔细,吃早餐的时候咀嚼得也很慢,他原本不是慢性子的人,从五岁起的集体生活把他训练的多少有几分像军人。

吃完早饭,我开车把桐子和方莹送回U大,然后又把蒋文韬送回家。在车上我问蒋文韬昨晚后来怎么了,她说桐子和我都有点儿醉,所以早早就睡到沙发上了,她和方莹倒是和林老板聊了很久。我说你们有什么好聊的?她抿嘴一笑说:林老板给我们讲故事来着。

如果车子没开到蒋文韬的宿舍,我可能会问问林老板讲了什么故事,可偏巧车子开到了,而我又有点儿犯困,很想回家去补一觉。我和蒋文韬都是办事利落的人,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无聊的故事而在一起多耗时间。

3

离开林老板家时还是早晨,到家已是中午了。厨房里正在闹蚂蚁。我自顾自地去浴室冲澡,只当没看见。每年雨季这旧房子里都要闹蚂蚁,没什么稀奇,反正今晚蚂蚁还爬不到我卧室里来。美国本来就时兴人与动物和平共处,这里白天松鼠到处乱跑,夜里马路上能看见鹿,清晨还能听见夜猫子叫。

我很快入睡并且做了个梦,梦里我手捏板儿砖沿着护城河飞奔,有个矮个儿小胖子在我眼前拼命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就认准了往死里追。突然居委会王大妈凭空冒出来挡在我面前,用她又短又粗的手指头指着我鼻子说:高飞你小子以后迟早要进局子!我绕开她继续追,终于把那小子给追上了。我一把拉住他后脖领子,这才看清楚原来他是炳湖,我高高举起手里的砖头,可还没来得及往下砸呢就听见一声惨叫……

我真的听见一声惨叫,像公鸡打鸣儿——不,像鸭子学着公鸡打鸣。我清醒过来,知道那是Ebby,因为我又听见他在厨房里骂SHIT。

我躺在床上得意,心想这下儿厨房的蚂蚁用不着我操心了。

然而事情没我想象得那么简单。雨一连下了好几周,没一点儿要停的意思。紧跟着圣诞和新年临近的步伐,蚂蚁大军也大举入侵。好像它们也急着在千禧来临之前找好安身的地方似的。

Ebby从超市买回强力灭蚁药,说是喷过的地方三周之内决不会再出现蚂蚁。但S大的蚂蚁与众不同,借着百年老校的风水,多少修炼出些道行来,强力灭蚁药只灭得了一时,过不了两三天,蚂蚁大军随即顽强反扑,Ebby再去买灭蚁药,如此反复两三回,Ebby大叫着财力不支,我不得不进行经济援助。又过几个回合,蚁患未除,我和Ebby却双双被灭蚁药熏得头昏眼花,只好打电话向校方求助。校方连日接到急电无数,连忙许诺尽快和专业灭蚁机构联系,尽快拿出有效彻底的解决办法。

就在我们奋战在抗蚁第一线的时候,桐子依旧奋战在铣床车间的毒气里。

桐子家其实也是蚂蚁泛滥,但这与他基本没什么关系——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教室,实验室和车间。午饭由我给他带,晚饭到我家速战速决。眼看期末考试临近了,他也开始采纳炳湖的“四小时睡眠法”,那间仅供他睡觉的宿舍,跟他的关系好像结发二十年却丝毫没共同语言的夫妻。我猜他那神神叨叨的政治系同宿也不大会关心蚂蚁的问题,所以我常怀疑,桐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蚂蚁在他身上爬。只不过他最近实在太累,就算有他也压根儿感觉不到。

期末考试结束了,连炳湖都回韩国过节去了。我以为桐子终于要歇口气儿了,可没想到他反倒更是加班加点儿地往实验室里钻。

桐子说,要趁着炳湖不在多出点儿结果。

他总算多了心眼儿,可炳湖不在也不等于大胡子会出现。一个多月以来,他都很少在学校出现,出现了也只是风风火火地来讲课,下课立即走人,那帮韩国人都望眼欲穿,根本轮不到桐子到他面前表现。

当然桐子也未必需要大胡子的赞许。凡是他认定要做的事,多半要一条路走到黑,就算磁悬浮也甭想把他拉回来。

桐子一直忙到圣诞前夜,才又让我把他送去U大,在此之前他和方莹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不过每晚照旧情侣热线,坚持给电话公司无私奉献电话费无数。

然而情侣电话正如同恋爱中的许多消费,经常落得花钱找罪受的结果。林老板家的晚宴,方莹对桐子的表现自然是心怀怨言,再加上一连几周不见面,少不了给他小气儿受。特别是圣诞节前的两个礼拜,桐子常在通话后忧心忡忡。问他缘由,才知是林老板又给方莹打电话,想要再次邀请大家去他家吃饭,顺便庆祝千禧之夜。方莹迫于桐子的压力,好歹以期末功课忙为由推掉了。

以桐子的口气,林老板狡猾奸诈如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而方莹虽比天真无邪的小红帽多点儿心眼儿,但未必就十分安全。

我问:“你就觉得林老板这么有心机?”

桐子摇摇头,却冷笑一声儿说:“他要是心机再多点,那我就趁早放弃吧。”

我问:“就算他有心机,方莹能为了他甩了你?”

“甩了就甩了,有什么了不起?”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就受不了她整天拿我跟姓林的比。”

他就喜欢在我面前嘴硬,说得好像方莹在他心里无足重轻。可谁能把他的话当真呢?不是几万里宽的太平洋也一起拉着手过来了?我笑着和稀泥:

“那不是督促你吗?”

“我不需要她督促!我自己知道我该干什么。我有目标!不需要别人给我建议!”桐子瓮声瓮气地说。没想到我这句话倒让他急了。看来林老板够不够男人味儿还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方莹到底更看得起谁。桐子的争强好胜是我早领教过的,所以我决定换个话题。我问:

“你说千禧夜咱们怎么庆祝?毕竟一千年才一次。”

他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好像这件事跟他根本没关系。

我说:“跟你大哥去城里看礼花吧?听说千禧夜有礼花激光表演。规模空前!”

其实我也想不出千禧夜还能如何庆祝。有人预料千禧之夜就是世界末日,要真是那样——我偷偷看看桐子——我倒是知道我该怎么过了。

不过没多少人相信世界末日的预言,倒是许多人都在担心Y2K。大家排队把超市的矿泉水一车一车往家推,好像一旦日历从1999往2000这么一翻,满天的飞机都会跟熟透的果子一样往下掉;而满地资本主义的电灯泡都会一起憋掉;移民局的档案恐怕会彻底乱成一锅粥;而2000年出生的孩子弄不好会因为1900年的案子去坐牢。其实大伙儿一股脑儿的瞎起哄未必是因为担心,这就好比去电影院儿里看恐怖电影,明知道是假的,可是还要一起抱着脑袋尖叫。

方莹在电话里跟桐子生小气儿的同时,没忘了让他也买上两箱水,一箱给自己一箱给我。我问桐子你老婆干吗那么关心我?他说想养着你呗我反正没意见。我说肯定是怕Y2K真的出了事你还得把水分给我,所以不如一次就都买够了。他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呢?我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以前没人告诉过你?他摇摇头说你真没救了。

这Y2K让我想起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年我三岁。记得我家墙上裂了个大缝。住地震棚我也记得一点儿,那些日子老下雨,雨水漫进棚子里,板凳拖鞋四处乱漂……

那是重大的灾难,几十万生命一夜之间消失。可我的记忆里竟然觉得好玩儿。我知道我真的没救了。这话其实不只一个人说过。

第五章 孤独的焰火

一声声巨响,礼花上了夜空。

耳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各色的激光光束交织在一起,把黑夜笼罩的三十三号码头弄得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场。满街的人都像喝多了劣质的二锅头——疯得有点儿离谱了。

那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号的凌晨。

我有生以来从没在街上见过那么多人,而且还是在美国。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马路上也挤满了人,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站着人,就连红绿灯上也坐着人,人们好像地里待收的高粱,又好像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更好像重金属摇滚乐里拥挤不堪的音符。大街热闹得好比DISCO的舞池,可没有哪家DISCO的舞池能比这里更热闹。

连转身儿都困难的人群里,挤着我,桐子,方莹,蒋文韬和一位远道来看望蒋文韬的大学同学。这位同学衣着光鲜,一脸艳妇气质,还真看不出是蒋文韬的贴心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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