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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GL]_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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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欢那双眼睛实在是太亮,亮得让我想起庙里那些号称烛奸除恶、无所不能的神祇来,而怀着那些龌蹉小心思的我,便如那些狐假虎威的作伥小鬼,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我被韦欢看红了脸,略昂着脖子道:“无论如何,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话是指形容那些奴婢们的话,还是指的不许揭我的短处,我没明说,但我想,以韦欢之聪慧,必然早已将我看穿,因为她对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你是公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我看见韦欢那张嘲讽的脸,真如喉头横梗了一个鱼刺一般,吐也不是,吞也不是,且又有些后悔叫她进宫了,不知现在再同母亲说,将她赶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第37章 交心

  几日不见,韦欢又瘦了许多,一张脸儿蜡黄蜡黄的,我见她的脸色,方想起她身上棒疮还没好呢,忙就问她:“你的伤可怎么样了,我叫他们给你带的药好用么?”

  韦欢道:“宫里的药,怎么不好用?”

  我听她语气怪异,笑道:“早先见你安安静静的,还当你与她们一样呢,谁知你倒这样伶牙俐齿。”

  韦欢对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外走。我见了这等白眼,反倒觉得亲切已极,快步跟在她身旁,边走边笑道:“你的行李在哪里?可安置好了?晚饭用了么?肚子饿不饿?我这里有水晶糕、蜜酿枣、肉糁拌、满天星、绿荷包子、玉露团。”觉得自己有些像报菜名的跑堂,顿了顿,又道:“今天本来叫他们做了羊肉,可惜你身上带伤,吃多了倒不好,我叫人给你炖一点粥?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对了,你是不是爱吃冷淘?我明日叫人买给你。”一面说,不留神已经跟着韦欢绕出了正殿,韦欢大约被我烦不过,猛地站住,转头道:“娘子就没正经事做?总跟着我作甚!”

  我不解她的意思,兀自笑道:“正经事倒确实没有…”见她瞪我,才觉察过来,又笑:“我就看看她们给你安排了什么住处,不要怠慢了你。”说到怠慢,不由得想到那引进的人带着韦欢从走货的门进来的事了,向她道:“今日谁去你家宣的旨意?长什么样子?”连我的伙伴也敢欺负,真当我脾气好么?

  韦欢道:“那么些内使,我怎么记得清楚?我是天后召进来的人,他们怎么敢怠慢我,你不要白操这些心,去用你的晚饭罢。”

  我好容易才得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小伙伴,又是千辛万苦才同母亲求进来的,怎么肯不事事过心?当下就扭着她的袖子道:“不行,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吃饭。”

  韦欢没奈何,只好任我跟着,却再四告诫:“你眼里见惯了好东西的,到了我那,可不许挑三拣四,也不许叫人给我换东西,闹大了,你是没什么,倒是我吃亏。”

  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韦欢见我答应得爽快,方许我跟着,沿着宫墙绕了好几条小路,直到我开始怀疑我们已出了蓬莱观,才在一排低矮的屋檐前站住,默数了一会,钻进了左边第一间。

  我见了这排屋子的外观,便已有不好的预感,再进去,便觉一股血气冲头,扯着韦欢便道:“你同我住去!”——这些屋子与我在掖庭宫见到的那些屋子差不多,也是大通铺,不过住的人数少些,被褥用的是精细些的绢缎,床铺间用小几隔开,上面有箱笼,对面还有许多柜子而已。这地方叫宫人住倒还不差,韦欢怎么也是官宦之女,怎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气得急了,伸手就去挽韦欢,却被她甩开,她蹙着眉道:“你刚才怎么说来着?才说过的话,转眼就不算数了?”

  她面上隐有怒色,我竟不敢太驳了她,蹭到她身边,两手掰着她的手指道:“这样的地方,太委屈你。”

  韦欢见我低了声气,面色少霁,道:“陛下一道旨意,将我召进宫来,却只说叫我陪你打球,没说叫我伴读,你懂么?”

  我道:“陪我打球,与做伴读,不是一样的么?你若是嫌自己没有名分,我和母亲去说就是,她日日国事繁忙,多半是将这些小事给忘了。”

  韦欢跺脚道:“你快别拿我这些事去烦陛下了,她下过杖责的旨意,我巴不得她忘了我才好呢!你再在她跟前提我,才是害我。”

  我见她脸都煞白了,倒也有些了悟:“原来你怕我阿娘,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呢,原来还有怕的人。”

  韦欢脸上有些挂不住,斜眼看我道:“谁没有怕的人,便是你,你难道不怕天皇天后么?”

  我自然也是怕父亲母亲的,只是这种怕与韦欢的怕却不一样,我笑了下,没有直说,只退而求其次地道:“你不同我住也行,我叫人往殿中省说说,给你个□□品的虚衔,以后住到东边的偏殿里去吧,你不用担心,阿娘已经说了,我提拔自己殿中的人,她不过问。我再拨两个宫人给你,你平常有事,叫她们打扫打扫,跑个腿什么的也好。”

  韦欢又露出那张嘲讽脸,淡笑道:“方才谁才说殿里一切遵照成规,赏罚必须有度的?这还不到一顿饭工夫,你就忘了自己定的规矩,要破格提拔我了么?原来长乐公主看似宏篇大论,心有成法,其实说的话都和放屁一样。”

  我急得跳脚:“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韦欢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被天后选进来,忠心耿耿地伺候你的奴婢么?官宦人家又怎样?四五品的夫人,进宫来也不过是个乳母,何况我这样寒门小户的庶出女儿!”

  我这会才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反倒镇静下来,盯着韦欢仔细看了看,道:“阿欢,是不是又有人难为你了?是你家里人,还是宫里的?”

  韦欢不答,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向后缩了一下,到底被我再一抓给抓住了,我抚着她的手掌,定定道:“我知道你还是不信我,所以好多事都不愿意同我说,对不对?”

  韦欢把脸转过去,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同我说这些事,是因为你不信我,我知道,但是你可曾想过,若你真的一点都不信我,为何你在我面前又总是该生气便生气,该讽刺便讽刺,一点都不遮掩呢?”

  韦欢骤然转回来看我,我见她脸上露出些微迷惘,对她一笑:“所以,其实你不信我,只是因为你自以为不该信我,但你内心深处,却早已将我当做可信任之人了,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韦欢猛地将手从我手中抽出来,冷冷道:“我知道你脾气好,所以才敢在你面前这样,倘若你脾气不好,见到的,就是另一个我了。从始至终,我肯对你表露的,也不过是我想表露的情绪罢了,你不要自以为是。”

  我笑道:“你若真在我面前这样掩饰,又怎么会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你说这话,不过欲盖弥彰。”

  韦欢哼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有水晶糕?我这会饿了,倒可以吃一两块。”

  我看她一张嘴只是犟,倒比先前更像个小女娘样子了,不觉展颜微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道:“跟我来,吃食尽够。”

第38章 温汤

  韦欢进宫的头几日,我像个刚入学、交了新朋友的小女孩一样兴奋,早上起来,要问问“韦欢起来了么”,若是她在,我便飞快起身,绝不偷一点懒,若她不在,我倒也飞快起身,然后冲到后面她的住处,将她闹起来;去朱镜殿上课时候,要叫韦欢陪在我的步辇边,遇见不懂的词语,不肯问师傅和侍讲们,只肯问韦欢;连我一向不爱的马球都变得颇具吸引力了,有时韦欢不过对带着球具经过的李睿多看一眼,我便会立刻调转方向,叫人速速拿了东西来,呼朋引伴地打球去。

  比起我来,韦欢却似乎对我身边的人更感兴趣——进入蓬莱观的第一天,她便把殿中常在我跟前的二十来人给记熟了,第二天,她便把我送给她的吃食分给常在我门口值夜的一班宫人,第三天,她悄悄帮着王诩将我叫他们拟的条陈完善(这是后来杨娘子同我说的),又在我问她意见的时候,适时地赞扬了一下宋佛佑的才学。

  我非木石,对她做这些事的手段和目的都隐约有所察觉,一面在心里佩服她的城府,转念一想,又觉母亲当初说的话很对:韦欢虽然聪明,却的确是锋芒太露了,才来几日,就做出这样八面玲珑的样子,倘若我是她的同侪,此刻一定厌极了她。我觉得自己需要提醒下韦欢,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母亲召她进宫的用意,连我都隐约有所察觉,韦欢这样聪明,我一点,她立马便能反应过来,到时她不敢怨恨母亲,反倒把我恨上了,可怎么办?

  我承认自己自私,可是韦欢是我在这里十二年间遇见的第一个想要认真与之结交的朋友,我一点也不想让她因为这样的原因来恨我。

  再过几年,我每次都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每每把将要说出口的劝告给生吞下去,压在胃里最深处,再以食物狠狠覆盖,以免这些话一不小心又从喉管里冒出来,轻松断送我那脆弱不堪的友谊。

  这样尴尬地过了月余,我待韦欢的热情终于迅速消减,我与她的相处,从朝夕相对,到一日三餐,渐渐的变成一日只见一面了。便见了面,也不过说些“今日好么”之类的浮套话,有时连话也不说,只好不住地给她送吃的。

  我殿中自从定了规矩,风气虽不说为之一清,却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我的钱物都叫小浪收着,随花随取,总没个数目,后来让杨娘子管,她也不大经心,贵重物品还好,钱帛数目不对是常事,而且我明明身为一位极受宠的公主,有着这样那样的赏赐和食封收入,住在宫中,又不必动用自己的钱财,却每每在用大钱时囊中羞涩,也是件奇事。有感于此,我立了出入财物登记、钥匙由两人保管、账册和库房分人守卫、定期排查清点、各人按各人职分追责的规定,那之后这些污臜事便发生得少了,蓬莱观的小库房很快便堆得满满当当,钱串都垒到了屋顶。

  我这些规矩,叫观中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委屈,自说要立规矩的当时,便有许多宫人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我本想追查,所以还特地问韦欢有没有看见是哪几个人,结果惹得韦欢把我嘲讽了一番,当时只顾着羞恼,直到许多天以后,才了解到韦欢当时那句话的深意:这些人再不高兴,只要没违了我的规矩,我便根本不能拿她们怎样,否则岂不是以腹诽定人罪的昏主,而无论他们再怎么不高兴,只要我一意要定规矩,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毕竟我是主,他们是仆,权势有别,无可更改——这便是蛇蹊鼠径,各有其途。

  韦欢对外面那些人虽然虚伪,待我却还肯说真话,有一回她同我说,我一贯信任的杨娘子,其实并不如她看上去那么爱护我。这位从小将我带到大的乳母有意地隔绝着我与其他人的关系,

  这些时候,不知是因为总去和婉儿上课,还是因为有韦欢提醒的缘故,我渐渐地体会到了许多从前不懂或是半懂的道理,然而越是明白这些,我越佩服的,却不是这两个年纪与我一般大、却比我成熟许多的同辈,而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想想看,我不过占据一个小小的宫殿,手下有着百十许的随从,这些人还都是经过父母和殿中、内侍两省精心挑选的相对老成可靠的人,管教起来都已经如此吃力,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要打理这偌大帝国,还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知需要怎样的襟怀和手腕?父亲生下来就是皇子,又长在这帝国中心,从小到大,身边无数良臣贤达教导辅佐,能将皇帝做成这样,倒是在情理之中,如母亲这般,自己一步一步挣扎上来,却不知要有怎样的天赋,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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