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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暮色难寻_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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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瑕一路都暗自留心,此时左顾右盼,也初步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个角落,确实是月湖别墅群的监控死角,四周目力可及处,没有摄像头的痕迹。

  看起来老先生也知道沈钦的‘好’习惯。

  刘瑕想想,也不禁莞尔——极品的家庭是见多了,但和沈家这样乱七八糟的确实少见,闹情绪的祖父,社交恐惧症的监控狂孙子,所有人都把话往心里憋,坚决不靠语言沟通……这都什么事啊。

  手肘处传来轻微拉扯感,老先生扯扯她的手,对她扬起眉,虽然依旧没说话,但‘笑什么’的疑问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通常来说,心理咨询中,咨询师的谈话量并不大,像刘瑕给王阿姨做咨询时的谈话模式并不鲜见,如果一次咨询主要都是咨询师来说,案主来听,那么这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咨询,不过刘瑕觉得现在这条原则可稍作变通。

  “虽然这才是第二次拜访,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不过,我这有些胡思乱想。”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您要是愿意听,我就随便说说,您觉得怎么样?”

  老先生没说话,但一双眼认真地盯着刘瑕,刘瑕心里兴起一点不相干的感慨:她的咨询人多数都有一定社会地位,算成功人士,不过要说眼神给人带来的迫力,还是老先生更让人印象深刻。

  “您愿意接受咨询,其实是为了沈钦先生吧。”她说,“至于您自己,我大胆推测一句……其实在对外交流上并无问题,仅仅是自我约束而已,是吗,老先生?”

  老先生动了一下,姿态有一瞬间惊异,但很快又宁定下来,他望着刘瑕,似乎在等她进一步阐述——很明显,这点大胆猜测,还不足以镇住老先生,要他开口,她还得再加一把火。

  孙子经过重重研究搜索,把她请来做老先生的心理咨询师,老先生这里再来次实操测试,为孙子物色咨询师是吗?这四千块时薪她挣的真正一点不亏心,都快赶上大企业入职的重重面试了。

  刘瑕按下心里的荒谬感,还是保持职业微笑。

  “我是从会客厅面积开始发现不对的。”她说道,力图以惊人之语取得更好的开场效果。

  老先生动弹一下,眼神透出深思,但没给出更多反应,刘瑕继续说,“就我所知,您一家人口众多,第二代六个子女,外加伴侣这就是十二人了,第三代姑且以十人来算——当然绝不止这个数目,因为我了解到您的几个子女婚恋情况较为复杂……总之,三代同堂时,这至少是二三十人的规模,但您的会客厅面积并不足够容纳这么多人……这是三层楼,二楼是您的生活区,我注意到三楼也没有相应的大会客厅规划,所以,您的住所容纳不了所有家人同时到齐。”

  “当然,您也许会觉得这逻辑有些薄弱,毕竟沈家最不缺的就是房产,真正家庭团聚的场所可能就在附近的另一套房子里,但这和您的性格与家庭关系不符合,我注意到,为了不打扰到您,十多人聚在一起都不敢说话——可见您还没丢失家庭中的话语权,权威感更接近于传统、老派的大家长形象。”刘瑕一边说一边观察沈老先生的表情,“您爱穿中山服,用竹节手杖,自小受私塾教育……作风中老派痕迹很重,像您这样年龄的成功人士,常见的性格特征是掌控欲强、遵循传统风俗,如果家庭关系亲密和谐,更常见的做法是和长子同住一间更大的屋子,以该住处为家庭中心,作为节庆时家人相聚的场所,在心理上,这会是沈家的大本营,而不论从您的控制欲、责任感和自我定位来说,您都会常住在该处,作为大家长和亲情网络的核心,照看着世界各地的家人。”

  “但与之相反,您选择了这间三层小楼居住,没有给家人留下过多的空间……”这说明沈家在亲情网络上已经分崩离析,找不到恰当的凝聚点——不过,以沈老先生的年纪来说,疏远的家庭关系会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来源,刘瑕没有过多地分析这点,以免给他带来更多负面情绪,她轻轻一点就继续说,“而从今天您许多家人,尤其是第三代的反应来说,他们在这间住处中肢体语言很拘谨,应该鲜少造访,我想,由他们今日热切的关心表现看,他们不是不愿常来,而是无法常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沈钦先生能在您的三楼占据一整层,你们祖孙间的关系应该相当密切。”

  “接下来就简单了,沈钦先生的表现……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正常,我想这引起了您的极大重视,但就像我之前说的,‘在咨询人不配合的情况下,咨询很难顺利进行’,甚至……”她观察老先生的表情,点了点头:果然如此。“……甚至以沈钦先生的情况来说,根本连当面交流的机会都不会有。”

  老先生看着刘瑕的表情已有所改变,这让她泛起轻微的成就感,她摊开手把话说完,“正常途径找来的医生无法奏效,最终您只能让他来为自己找一个心理咨询师,至少这样,咨询师的能力会得到他的认可,这是您身为长辈的拳拳心意。至于在我现身后您为什么依然不肯和我沟通,我想那是因为上次您还不够信任我,不信任我的专业能力,也缺少足够时间来调查……我的背景,再者,我注意到,您每天起居时间非常固定,两次下楼散步的时间,误差不会超过十秒,可见您的性格相当一丝不苟,拒绝说话,应当是您的自我约束,也许在沈钦先生决定接受咨询之前,您都不会对外沟通……我的话说完了,老先生,如果有这个荣幸的话,对错与否,还请您指点。”

  刘瑕并没有把自己的分析全盘吐露,至少她对沈鸿在这件事中的态度还有所疑惑,不过她判断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打动老先生,他的眉头渐渐宽开,嘴角放松,肩膀反而更加挺起,情绪从从防卫、疑惑转为肯定,也许还有一丝犹豫,不过……

  老先生依然并未说话,但他的姿态已有了改变——他伸手入怀,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低下头从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刘瑕。

  “这是……”刘瑕接过照片略加端详,“您和沈钦先生?”

  照片当然已是彩色照,但还带有90年代初的鲜明印记,画面颗粒感很强,老先生头发还未变白,身穿皮衣望着镜头,一副指点江山、顾盼自豪的样子,手中牵了个挤眉弄眼的小男孩,虽然表情过分生动,但看得出来,沈钦眉眼和老先生很像。

  老先生点了点头,终于开口,“是十八个。”

  刘瑕有瞬间愕然,“呃?”

  “……十八个第三代。”老先生说,声音有些微低哑,他清了清嗓子,双手柱在拐杖上,板板正正坐在那里。“不是十个。”

  一旦咨询人开口,节奏就顺畅了,刘瑕说,“是我估计错误。”

  “十八个第三代里,”老先生看着湖面,“我唯独只贴身带过钦钦一段时间。”

  “噢。”刘瑕借机打听,“沈钦先生是自小就——”

  “他……的经历也比较复杂。”老先生并不转头看刘瑕,语调坚决,但仍可听出不适感,刘瑕亦可以理解,对他来说,家丑外扬确实较为艰难。“跟过他妈妈一段时间……后来初中以后又出国读书,不过以前不是这样,不是说不——”

  他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词汇,刘瑕本能为他补完,“宅。”

  老先生愣了一下,居然笑了,“对,Geek,钦钦以前给我介绍过,极客、宅,你们年轻人的东西……”

  他的声音拖长了,悲恸隐现端倪,但很快又被控制住,“我知道他以前就是这样,可能也有点怕生,但是这种情况是这次回国以来才有的……起码我看是这样。”

  说到最后,老先生也有些吞吐尴尬,他少见地失去气势,“以前有没有这样,我不清楚,钦钦出国以后就很少回来,我们都是电话或视频联系……但这几年,在视频里他不会是这个样子,在视频里……他是很快乐的。”

  从老先生的语气判断,在沈钦回国以前,两人联系较为稀少,所以也很难肯定这是否初次‘发病’——刘瑕在心里打了个引号,她还没肯定沈钦闭门不出的行为是否该诊断为社交焦虑失协症,毕竟从他在网络上的表现来看,正常沟通与表达情绪都没有问题,甚至于说,如果忽略他始终没有露面发声这一点,还可以说他的社交表现具有相当的侵犯性,而这在社交恐惧症患者中是较罕见的。

  也许他患有广场恐惧症,但这解释不了他拒绝发声沟通这点,要进行进一步的诊断,除了和患者面谈以外,她还需要过往的详细档案。但刘瑕没把诉求直接说出口,除了增加老先生的难堪与罪恶感外,这对咨询并无帮助,再说,她也还没想好是否要接下沈钦这个案子。

  “老先生,是这样的,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对您这么说并不是在夸大难度、试图抬价——但心理咨询的规则是,”内情明朗之后,刘瑕的胆子大起来了,至少,这不是一个她拒绝不起的案子。“如果当事人没有改变的愿望,咨询一般都是事倍功半——而且我说的这还是当事人不情愿地配合咨询的情况,就像是国外的一些问题青少年,或者是问题成年人,或者受到父母的压力,或者受到法庭的约束,过来接受心理咨询,总体还有一个强制力能迫使他们低头。”

  从老先生脸色的变化来看,她推定自己的猜测不错,便继续往下说,“沈钦先生的情况是,恐怕您很难强迫他接受咨询,如果您能的话,他现在已经在接受名医的治疗了……而我想,在之前关于是否接受咨询的摩擦中,您应该已经被告诫,对于这种抵触出门以及社交的……病人,动用物理上的强制手段,对病情极为不利。”

  沈家十数人在客厅内屏息静候的画面,给刘瑕留下很深的印象,这反常的一幕来自于沈家人对老先生权威的敬畏、权势的服从,是对压力的接受,也因此必然存在压力的输出方,这一人选自然非老先生莫属,甚至包括他‘让沈钦自己给自己找医生’的对策,都能透露他强硬、充满掌控欲的性格,再加上他从父权社会走来,身上时代烙印极深,对心理疾病缺乏认识,如果之前曾出现过他强行拆门押沈钦看病的现象,刘瑕也不会诧异。

  “我……明白。”老先生默然半晌,终于喟然说道,“我明白。”

  他的语气,一唱三叹,暗示不少故事,只是对他这样好颜面的老人来说,恐怕也不愿仔细形容,刘瑕没有追问。

  “那么您也应该知道,在您单方面的意愿下,咨询是无法进行的。”她委婉说。“不论您的意愿多强烈,我又多么配合——”

  即使这是他自己的安排,但和咨询师讨论自家阴私,始终令老先生十分不适,整个谈话过程,他一直面向湖边,直到听见刘瑕这句话,他的眉峰猛然一跳,回过头灼然望着刘瑕,就像一匹狼望见了猎物,忽然间就来了精神。

  刘瑕在他的眼神中不禁有些不安,有被看穿的感觉,但她惯于虚张声势,只是浅浅一笑,对老先生露出询问的表情。

  “你说得对,刘医生。”老先生的锋芒只展露片刻,随后,他的肩膀松弛下来,“就算你再配合也好,咨询这种事,骗着做,强着做,终究是不行的。”

  对话逻辑很顺,但刘瑕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她咬住脸颊内侧,想对老先生心态做些揣测,但又苦于了解不足,只能含糊不清地应,“嗯。”

  “那要么,和钦钦说实话?”老先生继续问,征询的语气。“但上次那件事以后,钦钦也生了一阵气,现在我又告诉他,其实我这个病是骗他的,这会不会破坏我们祖孙间的感情?”

  刘瑕有冲动答‘不会’,但职业道德让她无法这么做,“……也许会,如果之前您为了强制他接受治疗,采取过激手段的话,你们的感情可能正处于恢复期,这时候再坦承欺骗,尤其是在他为了您的病做出这么多努力之后,再告诉他您这是骗他的,也许会让他对您的信任感降到一个低点,考虑到您可能是他在国内最亲近的人,这么做……是不利于病情的。”

  她形容得尽量保守,不去提什么‘精神崩溃、自杀倾向’之类的敏感词——刘瑕也注意到,老先生没否认‘您是他在国内最亲近的人’这一说法,结合沈鸿对沈钦那避而不谈、漠不关心的态度,看起来,沈钦的父子关系确实十分不佳,而这也是一系列心理疾病可能的□□。

  “那就这样办。”老先生顺理成章地拍了板,“咨询还是继续,每周两次,就当你陪我说说话,咨询过后,我在家里怎么表现,我自己把握分寸,你和钦钦说话时注意一点,不要露馅就行了。”

  “这……”刘瑕不禁怔然,她有心拒绝,但在老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又有些气馁——刚才那句‘我有多么配合’,确实是个破绽,现在老先生方案拿出来,她就是想不配合,也拉不下这个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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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咨询已成定局,更获得沈老先生亲自承认,刘瑕没有再回别墅楼内,直接取车开出小区,不愿去应付那群沈家人——他们的反应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她只希望老先生的权威能发挥作用,让她可免去诸多后续麻烦。

  不过她亦自知,这指望是很天真的,以沈家人对老先生青睐的渴望,恐怕后续一段时间,明里暗里,会有一些招揽和笼络,甚至是威胁,难以避免。她为了避免麻烦接下沈钦的委托,但现在委托无法摆脱,且初衷也难以实现,这令刘瑕有被耍的感觉,只想做鸵鸟,获得暂时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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