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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共_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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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始终挂心,终日不展愁眉的其实是对傅希如的处置。

  他并非没有反复起过杀心,可却都按捺住了,无非是想知道,想弄明白,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在想些什么。

  可他不动,傅希如就不动,彻底贯彻了要将皇权分一半的宣言,凡是卫燎不处理的,他都径直处置。尚书仆射自然是不做了,然而正因如此,反而地位远高于三省六部,因卫燎的沉默而成默许,雷厉风行,不留情面。

  但卫燎总觉得他在等待什么。

  好像事情尚未结束,他们并无可能就这样度过一生。眼下是兵荒马乱,是战火狼烟,是寒冰覆盖之下,涌动的岩浆与鬼火。

  是相敬如宾,是各自忍耐,但这样的平和实在脆弱,好像卫燎只需一个眼神,或者甚至连眼神也不必有,只要他一起杀心,就能终结。

  自那日后,傅希如从没有离开卫燎身边,龙渊剑也早交还给他,宫外对此越发认为有深意,须得观望。就连裴秘也试探过几次,大概是想说卫燎倘若不愿意,被胁迫,杀了傅希如也不是难事。

  但卫燎偏偏不能让他死。他答应过自己无数次,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留傅希如一条命。他再不愿意由自己把这个人推开,他原本甚至想把他锁起来。

  现在是傅希如犹如一幅枷锁,抓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呼吸困难,行动受阻,即使傅希如其实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卫燎甚至能辨别出他某种隐隐的期待,好像一心向死。

  越是这样,卫燎越不可能杀他。

  他一生与人别扭,已经成了本能,虽然难受,但并不困难,时日长了,竟然因傅希如恪尽职守,丝毫不干涉自己,又因为常在他身旁所以与太子日渐熟稔,而觉得这假象异常温馨。

  就好像他真是皇后。

  太子不怕生,很亲人,且自己觉得对傅希如并不陌生,因此撒娇也是熟门熟路,撅着一个肥屁股被抱在怀里稳稳的进了紫宸殿,手里还抱着一个朱红色的大橘子。

  他人小力弱,且平常吃水果都有奶娘宫女伺候,自己剥不开,抱了一路,闻着清香暖暖和和的昏昏欲睡,一进了紫宸殿,听见卫燎低声吩咐紫琼安排行李,这才骤然抬起头来,把橘子捧到傅希如面前,摆出十分渴望的表情。

  傅希如一手抱着他,一手解开裘衣,交给身旁的宫女,托着承明的屁股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从他手里接过橘子。

  卫燎平常在紫宸殿,总是在靠着窗户的那一侧活动,布置着他的书案,软榻,胡床,还有两个大花瓶,里面插着今早折回来的梅花,后背靠着的墙上挂前朝书画和卫燎御笔。

  他连儿子都在傅希如怀里,简直没有什么琐事好忙,干脆叫人收拾好了御案,翻出表章来看。

  看也是半心半意的,多数时候是看着傅希如给承明剥橘子。承明端端正正,坐在软榻的另一头,两手撑在身前,探过头来认真的看剥橘子的动作。

  傅希如生的好,一向很有优势,就连剥橘子,做起来也比其他人赏心悦目的多,指骨修长,指尖先剥去朱红色的橘皮,再掰开一瓣,摘去白络,仔仔细细打理干净,往望眼欲穿的承明嘴里一喂。

  现在的橘子多数都很甜,一点也没有酸味。

  傅希如性子看着温文尔雅,其实内里是冰冷的,他对太子一向没有兴趣,不愿意沾手,是因为他不是会喜欢孩子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能突破这种界限。

  他和太子熟悉起来,二人产生某种感情,还是平叛之后,成日相处。承明对人不设防,盖因自他出生,就从没有见过不喜欢他,不赞美他,不对他充满期望的人。傅希如照顾他,却复杂得多。

  大约是因为他和卫燎都不愿意搭理对方,在一起时也很少说话的缘故。

  卫燎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傅希如先不愿意理他,还是他先抗拒和傅希如对话的,总之局面已经做成,想要改变反而举步维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觉得憋闷,恨不能从傅希如手里一把夺过承明扔给奶娘,和傅希如大吵一架,却连到底想吵什么,到底是对什么不满都说不出来,心烦意乱在一张宣纸上乱涂乱画,端详一眼,之间上面写了不知道几个“齐”,顿时恶向胆边生,扔了笔站起身:“出去走走。”

  这话说的含糊,但他也不是想给谁说明动向,说完就径直出去了,好像是谁也不想带的样子。傅希如抬头看看,正好承明自己坐不住了,往他怀里扑过来,于是正好伸手揽住。

  承明很会撒娇,这一点倒是与他的父亲不同。

  卫燎的性子其实不算好,更不爱示弱与人,分明有所需求,甚至万分渴望,但好像总有一条无形的界限把他与众人隔阂,除非是死亡,否则无法跨越这条天堑。

  想诱使他承认自己的无力与匮乏万分困难,因为他认定自己的身份,犹如默念迷惑心神的咒语一样,帝王的身份是他终生无法放弃的重压。

  他无法与这重身份脱离,甚至在分明不情愿的时候,仍旧不得不为这个身份放弃一切,牺牲自己,不能遏制的做出他认为对,却万分痛苦的决定。

  人的本性复杂而又晦暗,充满了不能描述的痛苦,其滋味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想反复尝试改变。

  傅希如有时候怀疑卫燎疯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能算是正常。卫燎执着的是帝王,他执着的就是对错。

  这并非一种自负,而是一种执念,倘若不能证明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不能迫使卫燎承认他选了一条毁灭之路,傅希如就好像面对了自己的失败。

  而假如一个人正确,那他就不该失败。

  当年骤然离分,傅希如却从未怀疑过卫燎是否不爱自己。他和卫燎不同,他太笃定,并不会反复无常,因此对他人的心意也能准确体会,绝不会看错,也绝不会否认。

  于卫燎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做出与内心感情截然相反的决定,傅希如却不可能违拗自己的意志。

  他啃啮痛苦,孤独,仇恨,最后反而趋于平静,试图找到一种方式,证明什么。

  卫燎必须成为不会自毁的人,既然他要做皇帝,那么就得是屹立不倒的高山,既然他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那么这些牺牲就必须具有价值。

  而卫燎偏偏如此脆弱,他一旦失去,就会心碎,一个已经心碎的人,距离崩毁也就不远。

  傅希如为此辗转反侧,不得不制定一套计划。

  卫燎是珍惜自己的,因为他一向被教育,知道自己弥足珍贵。傅希如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该被牺牲的,他求的是自己的道,身死名灭,也不足惜。

  卫燎献祭了自己的一切,面对傅希如的时候却恋恋不舍,不肯放下,这让他多么脆弱又多愁善感,简直永远都是当年赤着脚跑过走廊,来投入他怀抱的少年。

  人事变更何其容易,可这点记忆经久不灭,可能要永世留存,熠熠生辉,生命顽强,令人害怕。

  傅希如也说不好,为什么他对卫燎就是如此执着。他不问卫燎为何执着于自己,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好奇自己的内心,因为这可以探查。

  诚如他自己所言,他别无选择,因为卫燎撞了上来,从此之后二人终将有一日要合二为一。倘若把这看做宿命,确实会很容易就接受,而且再也没有疑问,所可虑者无非是往后该怎么走下去。

  只有卫燎才会反复无常,才会担惊受怕,才会既怀疑别人又怀疑自己。

  眼前只差最后一步,是傅希如给卫燎的最后一道难题:他该怎么处置自己?

  傅希如做的是逼宫胁迫皇帝分权的事,当时卫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那么事后,他要怎么处置?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卫燎曾经不会答应分权给傅希如,现在也不会,他只有一条路,就是杀了傅希如。

  这条命已经落在他手中,大明宫内外都是卫燎的势力,要杀谁都轻而易举,而天下最多的就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傅希如已经证明自己的推论,只有用绝对的权力倒逼卫燎,卫燎才会屈服,即使在皇帝这一重身份下,答应与自己分权共治。

  他已获得答案,也并不在乎将自己放上祭坛,由卫燎来牺牲自己——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步了。

  往后有千山万水,有千年万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倘使卫燎真的下得去决心,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他终于算是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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