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首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担心舱压，苏梁今天没把隐形眼镜戴上，在Check他的日志时，我看他戴上了久违的黑框眼镜，笔直地坐在飞机椅上，阳光透过云层斜照进机舱，苏梁的侧脸半边阴影、半边泛着柔光，连抿紧的唇线都变得格外清晰。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对于苏梁，我从来没有过「瞬间」，像对Nick那样，强烈的、在心口狠狠揍上一拳的感觉。
我对苏梁的感觉就像滴漏，它滴得缓慢、漏得辛苦，每日看起来相差无几，但曾几何时，那种感觉竟已盈满我的胸口，渗透进我每一颗细胞，怎么滤都滤不干净。
大概是我看得太久，苏梁也注意到我，他拔下黑框眼镜，往我这里瞄了一眼。
「……你那是什么？」他盯着我手上的无印良品压克力壳记事本。
我这才惊醒过来。我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各种东京景点，好歹我是头一回出国，出发前一周，我几乎都在上网找数据，名产或是「必去！东京十大经典名胜！」之类的。我还跟去过日本的柜姐同事借了东京旅游书，把想玩想吃的东西全列载下来。
其实我本意也只是抄在纸上，以免忘记而已，不知不觉竟抄了有十数页之多。
「呃，这个，没有什么……」我下意识地用单手遮住。但苏梁何等人物，经过这三个月的调教，他已经从我野生的老妈，升等成我肚子里的似蚯蚓线虫，俗称回虫。
「我们是去工作，不是去玩的，亚涵。」
苏梁只瞄一眼就摸清那是什么，他叹了口气。
「我、我知道。」我忙点头。
「想用原文把景点写下来是无妨，但你晴空塔的『塔』拼错了。」他又说。
「咦？真的假的？对不起，我马上改！」
这几个月特训下来，我对订正单字已养成反射动作。我赶紧翻着笔袋找立可白。这时我却听见轻微地「嗤」地一声，苏梁背过身去，竟是笑起来。他还用拳头抵着唇，试图掩饰他的失态，但他笑得连肩膀都在抖，实在很难让人假装没看见。
我怔怔地望着苏梁，我已经不知多久没看见他笑了，或许从我们相识开始。苏梁就一脸十年寒窗上京赶考的严肃貌。对Garbrielle员工来说，「苏副理笑了」！
这件事，只怕可以列入开业以来十大事纪中。
苏小小说过：『我希望爸爸能快乐点。』我很能体会小小为何会有此一言。
但苏梁笑起来，竟如此人性，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对了，这个还给你。」苏梁咳了两声，摆出严肃的神情，像要掩饰自己的失态。隔壁座的两个采购助理已经频频往我们这里看，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窥视。
苏梁把一个绒布袋递到我面前。我接下来一看，里头搁着Nick送我的那条颈炼。
我心头一突，我没想过苏梁会还给我，也无法否认在与颈炼重逢的瞬间，心头涌起的翻江倒海。
「这个……你不用还给我也没关系。」我深呼吸了两口气，把绒布袋按回苏梁手里。
苏梁看来有点意外，我心底多少少想藉这个动作，向苏梁传达一些事情。但平日敏感的他，这回竟无法感知我的用心良苦，他把绒布袋又递了回来。
「那是范老师送你的东西，是他的作品。」
苏梁低下头，把视线又放回他的行程表上，「如果要见他的话，最好还是戴上，这是对设计师基本的礼貌。无论你喜不喜欢这条颈炼。」他平静地说。
我感到意外，虽说苏梁说的有理，但那天耶诞夜他如此作法，我还以为他就算赌上性命，此生不会再让我见Nick一面，更没想到他会把Nick的作品还回我手里。
况且他这种说法令我有点尴尬，我不收回颈炼全是为了他。但他这样一叮咛，好像他才是懂事的那个，只有我耽于私情。也不想想谁在耶诞夜让自家五岁儿子担心的。
我只得接过颈炼，顺手扔进了腰包里。
「我并没有一定要见Nick。」我闷闷地说。但苏梁早已重新埋首于公务中，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抵达的时间是日本的下午五点。第一天团队没什么行程，算是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们在东京车站附近的商务旅馆下榻。秘书连房间都安排我和苏梁共享一间，真是乖觉到有点过头了。
而且竟然还是双人床房，现在的年轻女生脑子里不知都装些什么。苏梁看着僵在床头的我，平静地说：「你要是无法接受，我可以请他们换房间。」
这话让我动摇了片刻。但看见苏梁的表情，想起他在热炒店那夜，向我们哭诉世上每个人都讨厌他的模样，我实在无法把「好吧！那就换吧！」这句话说出口。
再说苏梁这人心思细腻，以他肚里的九曲回肠，没准只是在试探我，还是小心为上。
苏梁见我说「不用了，睡一起就好」后，明显放松许多。
「那你想睡面墙，还是靠窗？」他还问我。我更确定刚才我要是说要换房间，苏梁只怕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团队会在东京停泊超过两周，中间不会更换旅馆和房间。
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两周的时间，都要和苏梁唱双人枕头。
「我、我面壁就行了。」我赶忙说，伸手抹掉额上一滩冷汗。